第19章 葛愛娣被錄用
「有人來應徵書記員的活計?葛愛娣?這個名字我有印象的。」
謝雙瑤一向起得很早,買活軍的人幾乎都是黎明即起,充分利用寶貴的自然照明開始一天的工作,自從食物開始充沛,而且謝雙瑤從天上帶來的白羽雞在彬山繁殖開來以後,買活軍的人都養成了晨練的習慣。——晨起操練對身體有益,這是由古至今的普遍認識。但前提是蛋白質和碳水、脂肪都要有充分供給。如果沒有謝雙瑤帶來的種種『神跡』,想要養出買活軍這樣身材健壯,光靠賣相就能嚇倒一片的雄兵,就是把彬山所有流民,包括兩個縣的居民的骨頭全都榨乾了都辦不到。
首先要提供的是充足的水稻,主食產量永遠是第一位的,水稻足夠吃,甚至還有得多,才有足夠的副產品餵雞。其次要提供的則是優良的雞種和豐富的養殖經驗,萬幸謝雙瑤是農業出身,而且並不是泡實驗室的專精人才,有豐富的基層實踐經驗,她在各地的農場摸爬滾打,挑著擔子從無到有,一開始做農作物育種,後來搞養殖去了,也鑽研過養豬技術,再後來轉管理崗什麼臟活累活都干過,組織過農戶學習養殖技術,也曾給招來的員工開班授課。所以買活軍在農業上的發展是比較順利的,如今雜交水稻已經可以實現本地化育種,而謝雙瑤還有不少種苗在空間里藏著沒消耗呢。
除了她自己訂單里就有的各種農作物種子之外,更萬幸的是,別的船上倉庫里的庫存,謝雙瑤現在還沒摸透就不說了,就她身在的那艘輪船上就有裝了半個集裝箱的快大白羽雞和白來航雞種蛋,快大白羽雞因為其優秀的產肉比——17kg的飼料可以轉化1kg的雞肉,曾經承擔了不少反智流言,譬如一隻雞長多雙翅膀什麼的,而且常常被詬病為口感不如土雞,但在謝雙瑤看來純屬放屁,土雞的飼料轉化率、長成速度都被快大白羽雞秒殺,所謂風味在飢餓面前完全只是一種玄學,產肉量、產蛋量,這才是一種養殖畜類在推廣時,人們所關注的全部。
雞肉產量上去了,這是快大白羽雞的作用,而白來航雞的落地更為迅捷,這種雞產蛋量大且穩定,飼料轉化率極高,一隻雞一年能貢獻近300個蛋,而消耗的飼料不過數十斤,當然在本地因為無法科學配比飼料,這兩種雞的生產效率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但依然能保證買活軍內不論男女,頓頓有蛋,天天見葷。
人要吃得飽,才會長肌肉,才能精神飽滿地迎接一天的活計。對窮人來說,生活叫『捱』,活重,吃得少,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的元氣,沒準哪一天就捱不過去了,一病不起,被人拖到亂葬崗上等死。謝雙瑤穿越以後更深刻地認識到所有的穿越小說幾乎都是第一世界的幻想,只有第一世界的作者才會假設古代社會所有人都頭腦清晰、口齒分明,普遍有餘力勾心鬥角,王孫公子和農戶人家也能毫無芥蒂的往來——如果主角是農家子或者農家女的話,還能跨階層地談個戀愛。這種設定蘊含了幾乎是默認的,只有第一世界才具備的前提:所有人不論貧富,幾乎都能吃得飽飯,外表上看起來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從外形和語言上來說,他們都具備有平等交流的能力。
這可能嗎?謝雙瑤穿越后第一天就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讀者,這根本就不可能。貧民、村民、市民、貴族僅從肉眼便可劃分。那種『農家福寶』、『農家子』類型的主角,絕不會是描述中應有的形象,按他們的家境,第一個必定是衣衫襤褸,又臟又臭,因為除了夏天,洗澡必須燒水,而柴火秸稈並不是如想象中一樣可以隨意獲取的東西,它也是一種寶貴的資源,在有些地方甚至連做飯都不夠用,而且洗澡所用的澡豆,和洗衣服所用的漿水也都不比現代社會那麼便宜;第二個必定是笨的,不論貧民還是村民,食物都是匱乏的,人們吃得少而幹得多,腦子就會轉得很慢,因為沒有多餘的能量供給大腦,他們的慾望普遍地集中在食慾上,農家的小孩思維是要比富戶家更遲鈍的,他們的勾心鬥角往往只是為了誰能多吃一口。這一點謝雙瑤有親身體驗,她剛穿越過來的時候每天昏昏沉沉,思考對她來說過於費勁,在飢餓之中,人不再是人,只是覓食求存的野獸,如果不是她有金手指,恐怕不易從那樣的狀態下解脫。
第三,語言是極大的問題,村民許多都只會說本地土話,和外地人難以交流,搬遷到某村的富戶在太平年代也很少見,而且通常不受歡迎。因為村落附近的田地都幾乎被開墾得差不多了,富戶搬遷必定伴隨田地變遷,這在一些民風彪悍的地方是要激起不少血案的。就算真的有富戶在村裡居住,他們的孩子也不可能隨意和村民交往,實在是太臟,村民身上幾乎都有跳蚤,而且陪小少爺遊玩這樣的美差,倘若不是管家又或者受寵的長工佃戶家的孩子(若不受寵,佃戶長工很難娶妻)還輪不上呢!
事實上,謝雙瑤接觸到的村民,他們很多人的生活只能用苟延殘喘來形容,他們和現代人的共同點大概只在於同為人屬,其餘所有一切觀念都太不一樣,如謝雙瑤宣布的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才能成親,這規矩若讓農戶來評判,那便是很荒謬的。一個有能力娶親的小夥子,十七八歲上便該成親了,因著那是在做完農活后還能有些餘力行房的年紀,三十歲對農戶來講已是中年,五十歲后很多農戶都被常年的勞作和飢餓壓垮了身子,這時候倘若他的兒子沒有老成到足以支應門戶,那末他恐怕是很難放心合眼的。那些七八十歲的老農,家裡一定是殷實和睦的,只有這樣的家庭才有餘糧,有道德能維持老人的生命,稍微貧瘠一些的人家,大量老人都死於常年營養不良帶來的併發症,通俗地說,他們就是慢慢地把自己給餓死的。
當然,成親太早,生下的孩子可能便站不住,但這是農戶們認為可以承受的風險,他們的眼睛只能看到前面一點點的路,這無疑是一種短視,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愚昧,而是因為他們只能選擇愚昧。尤其是謝雙瑤穿越的這個年代,小冰河時期,極端災害頻發,社會動蕩不安,短視反而是一種相對合理的生存策略。因著這種輕視,他們被輕蔑地稱為『愚民愚婦』,在傳統的社會中幾乎扮演著一種隱形的角色,倘若戲文的主角是好官,他們便扮演著被解救的角色,倘若戲文的主角是落難公子千金,他們便來乘火打劫欺壓良善(有時還輪不上,由市民來扮演),倘若戲文的主角是小市民,他們便是被打趣和譏笑,展現主角伶俐口才的鄉下人。
在古代社會的圖卷中,人們稱讚著清明上河圖的繁華,但不會有太多人想到,能在清明上河圖裡露上一面,哪怕是販夫走卒,其實已是當時社會的前10,餘下90的人只是沉默地在溫飽線上掙扎,渡過他們數千年來沒有太多差異的,短暫的一生。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沒有留下傳承太久的血脈,在謝雙瑤穿越前的時代,有科學家做過調查,千年前的基因大約只有10流傳了下來。
但謝雙瑤知道事情不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只要能吃飽——是的,只要能吃飽,謝雙瑤知道,這些被輕視的農民,他們所能爆發出的能量一樣驚人,甚至還更多了一份韌勁。生命力從來沒有散失,只是被埋藏了起來,等待恰當的時機。
就好像現在,葛愛娣——一個佃戶人家的媳婦,不客氣地說,吃飽飯還沒有半年,竟敢來為自己尋摸一條更好的職業道路了!
最開始,葛愛娣得到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買活軍來了,帶來了新的稻種,使得他們家今年多收了一些糧食,大家能吃得比以前要更飽,這才不過是幾天,她就敢出面抗租,給了買活軍收回田地的借口。她做的事不過是報告里的一筆,但這魄力在謝雙瑤看來其實是驚天動地的,葛愛娣是把自己的所有安穩都寄托在了買活軍的統治上。
再之後,因他們家為買活軍做工不惜力,常拿獎金,家裡的油水也就更多,她吃得大概是更好了一些,腦子便越發靈活了,縣裡的十村統考她拿了縣第一,又得了二兩銀,葛愛娣家立刻便買了一架鐵犁,這架鐵犁會讓他們家在明年的收成更好,而這還不是葛愛娣的終點,她的膽子大到一聽說縣裡的富貴人家女眷們都開始從事公職,便進城毛遂自薦,想要為自己謀得一份差事!
是啊,為什麼不可以錄用呢?她腦子是靈活的,拿了村統考的第一,她也識字了,就這些有錢人家的女眷,文化水平也就大致和她打平。而且謝雙瑤可以肯定她一定更珍惜這個工作機會,會不惜一切地干好——而且也會更加堅定不移地支持謝雙瑤的統治,葛愛娣在謝雙瑤這裡得到的機會是全省、全國甚至可以說是全球(如果她有這個概念的話)獨一份!
「現成的典型!」她一邊吃早餐一邊高興地對馬臉小吳說,謝雙瑤做為一個女大王,每天過著比社畜還社畜的生活,可以說是007全年無休,但每當聽到這樣的消息,她總能在繁重的工作中高興起來。「半年時間,開始冒尖子了。比我們在雲縣的進展還要更好更快,我們要把她樹立起來。」
「雲縣那裡原住民實在太少了,」馬臉小吳講,「那邊不好發展農業,我們去的時候總共就幾千人,縣城裡幾百人不到,現在雖然繁華,但多數是流動人口,就業還是以服務業為主,製鹽工業是第二產業,服務業和工業都還是賺錢的,所以從事這兩項行業的人,不論男女,換工作的想法很少。臨縣這裡農業人口多,土壤也豐厚,風土人情都有很大的不同。」
她是從彬山就開始跟隨謝雙瑤的那批人,比謝雙瑤大了只不到一歲,所以馬臉小吳的日子是從五六歲起就好過起來,從小能吃得很飽,這對大腦發育是有很大好處的,再加上她六歲就進了謝雙瑤開設的掃盲班,到現在已經上了近十年的學,所以謝雙瑤和她們這批老買活軍是很能說得來的。這些辭彙小吳她們也用得很自然,謝雙瑤點頭說,「可以出一份報告來比較三地的不同,由此決定的三地治理政策差異。這就做你們班這周的小論文吧,下周交給我。」
她現在也依舊還在上課,只是不上最初級的掃盲課,謝雙瑤也沒想到穿越后自己成了教師,但問題是要把她的學識——她自認為她最珍貴的財產傳遞出去,那麼唯有的辦法就是不斷不斷的上課。
馬臉小吳是那種討人厭的學霸,家庭作業似乎正合她的心意,儘管這會讓同學們哭天喊地。她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講,葛愛娣都是要錄用的。現在需要討論的是錄用她的形式——」
謝雙瑤制止她,「先吃飯,這個我們拿到早會上去說。」她除了授課之外,第二個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開會,這兩項恰恰是穿越以前謝雙瑤最厭惡的工作,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福報。
早會很快就開起來了,這是買活軍內部的會議,以老彬山人為主,與會者有謝雙瑤、馬臉小吳、朱玉玉、謝二哥、謝四哥、庄素等人,庄素是從雲縣過來的,她是買活軍在雲縣的總賬房,每十天不是她來臨城找謝雙瑤,就是謝雙瑤去雲縣視察看賬。
總的說來,目前這三縣的盤子謝雙瑤還算是顧得過來,當然和穿越以前比,很多事不是太方便,但她管理的人數其實並沒有超出從前在非洲時的極限,非洲人工便宜,養殖業種植業都是用工大戶,謝雙瑤爬到管理崗后還是有一定心得的。但再往外擴張就不曉得了,她也是趕鴨子上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們的早餐吃的都是蒸土豆、雞蛋和豆漿,蒸食便於保溫,比較省事,蒸土豆扒開皮滴兩滴老抽,醬油和土豆面瓤很快便融合在一起,帶來豐富的香味,雖然清淡但卻足以滿足未被現代調味工業轟炸過的味蕾。當然這樣的早餐無論如何不算豐盛,買活軍也不是每頓都吃得很好,謝雙瑤才會對一些宴客的機會喜形於色。但這種早餐好在一點,管熱管飽,這會兒謝二哥手裡還扒著個雞蛋,這些每日一操的買活軍士兵,一頓放量能吃十來個煮雞蛋。蛋白蘸蝦油,說不出的鮮美,一口吞一個和玩似的。
先交代的是上一次例會過後,自己的工作進展。雲縣的賬,以及內部反腐敗工作,彬山的礦,兩地的教育以及居民的呼聲,葛愛娣的職位放在較靠後的位置,庄素建議把她放到醫院,「雲縣剛來了兩個願意接受再教育的大夫,都要送到臨城縣來上課,或許可以把葛愛娣培養成醫生,醫生接觸的人群廣,示範作用是最明顯的,我們也需要一些女醫生。」
醫生也是謝雙瑤很關心的痛點,問題是願意接受現代醫學教育改造的大夫實在不多,而現代醫學也是建立在現代工業基礎上的一門學科,她在彬山也培養了幾個翻閱現代醫學教材成長的醫生,目前只能說處理外傷有優勢,因為知道注意衛生,對內科疾病和慢性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謝雙瑤又需要大量醫生,至少是具有現代科學思維的舊式大夫,能幫助她搞點土法製備青霉素啦,青蒿素提煉啦,搞點牛痘什麼的。這個死循環目前還沒找到解題思路,反正總之先做起來是不會有錯的。
「現在雲縣那裡來的人才越來越多了,看來北方的動亂還在滋長,南方相對安定,我們的鹽賣得越來越遠,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才過來的。」朱玉玉樂觀地說,謝四哥因此顯示出與有榮焉的樣子,因為雲縣的海鹽生產基地正是由他負責。「至於葛愛娣,我想把她放到掃盲班也不錯,她從掃盲班出來,又成了掃盲班的老師,對婦女們會有很好的帶動作用。」
老彬山雖然自然形成牢不可破的小團體,但對新晉的學員葛愛娣卻沒有什麼排斥感,而是積極地出謀劃策,第一是活實在太多了,確實需要更多人幫著做,第二則是他們都知道謝雙瑤很喜歡任用女人,而買活軍的女娘以及大部分男兒郎也都認同謝雙瑤的判斷,那就是他們還需要更多的女醫生、女教師、女商人和女官吏。老彬山,老買活軍對謝雙瑤的忠誠自然是刻在骨子裡的,但他們不會天真到以為這種無條件的忠誠可以蔓延,從經驗來看,在買活軍新拿下的地盤中,對買活軍最忠誠也最狂熱的擁護者只有兩個群體,第一是原本的無產者,第二便是新獲得權力的女人。
無產者——是很有用的,但他們的問題也多,長時間的營養不良讓他們中的大多數能力受到限制,他們需要補的坑太多了,而女眷則不同,遍布各個階層,受教育程度不一,不少人上手就能差使的,而且她們一旦被賦予權力,從中汲取到了哪怕是一丁點的好處,對買活軍立刻就忠心耿耿起來,再沒有什麼能把她們和買活軍拆開。所以買活軍不論男女,都積極任用女人,在這艱難的世道里,他們只掌握了兩縣之地,現階段,存活是第一要務。
也因此,馬臉小吳最終蓋棺定論,「必須讓她做官為吏——我知道,她現在還沒有做官相應的知識,可能只能從書記員開始做起,在工作中自我培訓,或許一開始對群眾的觸動不會那麼強烈,花的時間會有些長,但我的依據有兩點,第一,她可以在書記員后通過自我培訓,參加公務員考試,這種入職形式是合規的,在同儕中受到的排擠會小,第二,葛愛娣既然在這麼多職位里選擇了書記員,也說明她的眼力和志向,她有魄力也有野心,她很聰明,組織能力也很強,這樣的一個人我們不應該培養她做技術人才,還是要尊重她靠近權力的決心。」
連謝雙瑤都流露出注意聆聽的神色,其餘買活軍也並沒有反對,馬臉小吳不禁有一絲得意,她又主動做了個轉折,「當然,在她做書記員期間,也要讓她受到相應的培訓——能力上,思想上,道德上。」
謝雙瑤說,「那就是你的工作了,我贊成錄用葛愛娣為書記員。你們的意見呢?大家舉手表決吧。」
除了庄素沒有舉手以外,其餘人全票通過,而庄素之所以不舉手或許也不是真的就反對小吳的意見,只是她做為賬房一向很有獨來獨往的覺悟,尤其注意和小吳保持疏遠的關係。這件事到這就算是有答案了,但謝雙瑤的工作還沒有結束。
「不必等到她考上官職以後再開始宣傳,這部分工作現在就可以開始了。」她宣布說,「早會開完之後我會去見一下葛愛娣的老師——是於大郎嗎?」
馬臉小吳點點頭,謝雙瑤不禁感嘆,「到底是官宦家庭,起點總是比別人高,做什麼事都做得很好,他妹妹於小月也是個好苗子,另外,正月快來了,我們要往許縣派出一隊人馬,去拿許縣的煤礦,換防工作準備得怎麼樣了,要給我留一隊去過許縣的兵……」
葛愛娣的新工作就這樣定了下來,一日三十五文——這報酬,其實已足夠在豪村掀起一陣風浪,但在謝雙瑤看來,這當然不夠,她要把這風暴儘快掀到臨城縣、雲縣,甚至是許縣的每一個家庭里。
明年年底,她給自己定了個目標,明年年底她要在許縣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