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狗獾甘拜下風
「呱——呱——呱——」
已是盛夏,今夜月明星稀,圍龍屋外只聽得魚塘內蛙聲一片,不久,一聲沉悶的撲通,好似有人往水裡丟了個大石頭,蛙聲頓時便斷絕了去,暖熱的潮風,帶來了青蛙到處亂跳,如同小石頭入水那撲通撲通的聲音,還有一聲唾罵,幾個人輕輕的腳步聲。
「老頭子……」
張氏干睜著眼,只是睡不著,聽到遠方的動靜,她不安地動彈了一下,輕輕推了身邊仰卧的老伴一把,竹床也因此發出了輕輕的吱呀聲,「外頭是……」
「黑吃黑的吧!」
老頭也沒睡著——自從獨子在大溪坳慘案中,一去不回迄今生死不知,這對老夫妻原本就不佳的睡眠更是雪上加霜,兩人整夜整夜睜著眼等天亮,自然對村寨這裡夜裡的動靜一清二楚:席捲家中錢財,乘夜逃竄,這是從阿財、阿英夫妻帶起來的風氣,阿財從大溪坳回來,病才剛好,迫不及待地就抱著媳婦,託詞去求醫,一去不回,在族中便引起了更大的恐慌——
他是去過大溪坳的,隱隱約約,也有人說他在大溪坳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好像是天神降使者,像是這種目睹過異狀,又能平安返回的人,一般都會被認為也沾染了神異,日後哪怕是做個神漢,周圍鄉親也都是信奉的,這連阿財一家都迫不及待地逃跑了,豈不是說明範家的將來一片漆黑,沒有絲毫希望了嗎?
從那一天起,范家最後一根主心骨,好像就因為阿財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離去,而完全被抽走了,族人經歷了一次潰散式的逃走,從最開始還要尋找借口,到現在已經成為半公開化的離去,甚至還有人打起了族庫的主意,認為族長應該乘著人還沒有走光,把糧庫里的存糧賣了一些,給族人分錢——留下來也是便宜了那些來討債的,還不如換成錢給大家分一分,四散去謀生呢。
這樣的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但終究不算是把穩的,錢分了出去,還不一定到誰手裡——牆倒眾人推,這詞,近幾日眾人都聽厭了,但事實的確如此,由於范庄這裡,現在帶著家當離去的行人很多,甚至都敢於趕夜路了,這附近的驛道上甚至出現了盜匪的痕迹,很多人白日才離去,第二天就慘死在路邊,屍身上的衣服都被剝下來了——州治現在正是紛亂的時候,兇手也是無處查訪的,誰知道是哪處的流民跑出來了,無錢去羊城謀生,便鋌而走險呢?
到了現在,更是連圍屋附近的荷花塘,都有人敢於直接拋屍了,這簡直就是在范家的眼皮子底下犯案,如果是從前,蟊賊們哪敢這麼囂張?庄丁們聯手出擊,片刻間便把人給拿了去,但現在……哪還有人呢?年輕人全都死了,難道要這些老骨頭出去,和小年輕們拚命?
想到這裡,張氏的眼睛又濕潤了起來,她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用絮叨分散著注意力,低聲說著,明日要快點去荷花塘里撈屍,免得在荷花塘里泡脹了,帶病不說,還壞了荷塘的風水——
「現在哪還要計較風水!」
老伴本來對於她的嘮叨,一向是充耳不聞的,這會兒卻突然生硬地打斷了張氏的話頭,「五年後……不,半年後,這屋子姓什麼還不好說呢!」
張氏的話,一下就哽在嗓子眼裡了,她的呼吸又困難了起來,半晌才強笑了笑,「是啊……半年後……」
說到這裡,眼淚終於是又流了下來,「能不能挨得到半年後,還不好說呢。」
確實,在五姓之中,范家的處境的確是最危險的,這一點毋庸諱言,主要是因為范舉人還頂了一個罪魁禍首的帽子,這就給了許多仇人報復宣洩的借口,以至於他們現在要擔心的,並不是買活軍的處置——最寬鬆也是強行分家,光身遷徙到遠處去服役,服役幾年後才得自由,這是給予沿路上那些敢於反抗買軍的村寨的待遇,而范家是禍首,他們的結局只會更凄涼,范舉人一家基本肯定是要殺頭的,他們這些族人,都說不定會不會被株連了去服刑呢!
但,服刑至少也有個期限吧,或者說官府殺人,那也不過是頭點地吧,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比服刑、殺頭還要更可怕,乘夜打悶棍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被掠賣了去為奴,或者是輪流強迫過之後,賣入煙花之地做窯妹、小倌……官府做事,始終還是有一定的規矩,大族做事能有多麼狠辣,范家人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只是從前,他們作為范舉人的附庸,見證著他這樣對付別人,也從中獲取一些因狠辣而來的好處,但現在,他們卻成為了這種狠辣所針對的群體了。
能不能熬到半年後,還真不好說,現在圍龍屋的大門還能勉強守住,高牆也還能防護著小賊們的覬覦,出逃的族人們,也還保留了最基本的恩義,沒有依附別人,指引賊子來搶掠自己的家……但這些都是可能發生的事情,也幾乎是必然發生的事情,現在,還留在圍龍屋裡的族人們,都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這裡等死的人了——帶著孩子的單身婦人,死了兒子的老人們,他們能去哪裡?只能聽天由命,麻木地等著壞事發生了。
偏偏就是這樣的時候,縣治還十分的亂,寨子之間互相攻打,催生了無數的流民,這些流民老實些的只是想求一口飯吃,不老實的呢?聽說了范庄的消息,哪有不當做肥肉靠過來的?只要是能咬下一口,所得的積蓄就夠他們去羊城的了,聽說從敬州到羊城,這一路上吃食的價格都跟著漲了一波……
青蛙的叫聲不知何時又匯聚成了大合唱,夜裡沒有別的動靜了,第二日清晨一晃而過,很快,隨著太陽爬上來,空氣又熱得幾乎讓人窒息,在這樣的熱浪中,族長勉強組織起了人手,一群四十多歲、年過半百的老頭子聚在一起,甚至連健婦都不得不出來充當勞力了,他們吃力地把大腳盆推到荷塘里,用長竹竿仔細地戳著塘底,很快便戳到了沉甸而有彈性的東西。
「嘿喲咻咻——」
有人咬著牙,牽著麻繩跳下水塘去,摸索著把麻繩綁上了屍首,人們一起出力,慢慢地把屍身從荷塘底拉了上來——屍身腰間綁著的大石頭,就是從路邊搬的,痕迹都還在。死者是房的老四,他的從弟禁不住紅了眼睛,「四哥——四哥都走了四天了——怎地還死在這裡?」
倘若是昨日白天,或者日暮時剛離去的族人,大家還不會如此訝異,但已經走了四天的人,忽然間出現在家附近的荷塘里,這就不能不令人吃驚了,張氏的丈夫老康,是個有些見識的,他的神色凝重了起來,不顧臟污,把老四的屍身翻了過來,手指劃過冰冷滑膩的臉龐,仔細地辨別著已經開始起色的臉頰。
「有腫脹,被毆打了,嘴裡也塞了布……他是被人帶到這裡來的。」
他有些麻木地說,已經不知道害怕了,這天遲早會來。「有人盯上了莊子,讓老四帶路……老四當是不想害了族人們。」
周遭是死一樣的寂靜,眾人居然都是一語不發,灼人的陽光中,人人面上卻似乎都帶了慘白,所有的情緒都被近日接連不斷的壞消息給壓榨乾凈了,以至於現在居然給不出合適的反應。不論是對老四的傷痛還是遺憾,為他雖然拋棄了族人,但卻寧死不肯出賣族人的堅持,應該有的那份感動,對他不智離去導致如此結果的惋惜……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大溪坳那場大水給沖跑了,現在餘下的,只有精疲力盡的沉默。
「可惜了!」
「遲早的。」
最後,也只有這麼兩句話而已,甚至對於范康那悲觀的預言,也沒有一人反駁,人們似乎都默認接受了他的判斷:遲早的,他們都會和老四一樣,迎來猝不及防的慘淡結局。一切從大水那一天便已經註定,事情本該如此,在嶺南,生存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容易的事情,否則要圍龍屋做什麼?
從前,他們在圍龍屋裡見識了太多的人間疾苦,見識了太多的倉促的死亡,現在,雖然說因果也太荒謬,但不能不讓人有種因果報應的惘然感——范家因范舉人而起勢,也因范舉人而盡數敗落,該認命的,現在,所有那些風波,那些疾苦,輪到他們了。
一股有組織的匪徒,已經盯上了這風雨飄搖的范庄,搶掠就如同利劍橫頸,不知何時就會劃下那一刀,他們會迎來怎樣的結局?范康等人年輕時也曾作為庄丁參加過戰鬥,也曾闖入另一座圍龍屋,對其間的主人刀兵相向,他們很清楚匪徒會如何行事——其實敬州這一帶,哪有專門從事打劫的匪徒呢?這不過是一層遮羞布而已,在遮羞布后,緊盯著族庫的是其餘大姓貪婪的雙眼,斬草要除根,到了那時候,他們是毫無幸理可言的,死亡,甚至是痛快的死亡都將會成為奢求,在死亡之前,或許還要親眼見證著家中的女眷——
這些預言般的思緒,就像是擾人的白日夢,結合了回憶,在眼前一幕幕的放映著生動的幻想,也讓他們不免沉溺在對死亡的恐懼之中,沒有人喜歡死,哪怕這是必將到來,也已經近在咫尺的事情,哪怕,他們已經聞到了它在頸后那腐臭的呼吸——
這一幫人暫且把老四的屍體蓋在腳盆下頭,帶著臭味回到莊子門前的時候,莊子門前有了新的變化:來討債的人似乎被驅散了,正兩兩不甘心地散去,兩個兵丁穿著府衙的號服,懶洋洋地站在庄門前,手裡拄著長槍,還在驅散著餘下的人。其餘還有幾名兵丁帶著斗笠,似乎剛結束了在范庄的巡視,正要回去復命。
「都回去了!休要藉機鬧事!買活軍天兵指日便到,再不老實,等天兵一來,便告你們一狀,到時候哭都沒有地方哭!」
「這是——」
怎麼馬千戶忽然派兵來了?
人們不能不詫異起來了——范舉人事發之後,家人被鎖拿在府衙里,正是馬千戶日夜派人守著,就怕他們或者越獄,或者自盡,案情交代不清。再加上大溪坳一事也傷了他的顏面,讓他從力主死守,不得不轉為投降,還要擔心天罰的餘波殃及自己,眾人都以為他對於范舉人乃至整個范家,必定是懷恨在心:其實這也是范家族人四散逃跑的很大原因,范家以後在整個敬州都沒法混了,已經激起了民怨,所有人都懷恨他們,去哪裡能東山再起?只能是改名換姓,冒用別人的姓名,試著去羊城,或者是反其道去閩西試著混混,留在敬州實無絲毫前景,還要隨時小心旁人的報復。
「嗐,還不是為了把這案子辦成鐵案?」
幾個兵士也是沒好氣,「你們都跑了,誰來作證?再說了,跑什麼跑,千戶爺爺慈悲,已是說了,范舉人是糊塗,小范舉人那是愚昧至極,你們這些人,無知而已,大溪坳的事情就算是報應了。餘下的這些老弱病殘,跟著治些小罪罷了,還不至於就要了你們的吊命!安心種田吧!買活軍最重農事,不喜看到好地拋荒!你們好好種田,日後他為你們美言時,也多個說頭!」
這意思已是很明白了,眾人幾乎不敢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無人應聲——這意思,馬千戶竟是為他們出頭,用作證為交換,保住范家田產不被人侵吞不說,就連正常的種田活動,都予以庇護,不讓仇家過來滋擾了?
似乎是這個意思,畢竟,兵士都站在門頭了,可這樣的好事真的無法想象,最後,還是兵士不耐煩地揮舞著長矛,呵斥著讓他們快去組織人種田,不必再擔心有人鬧事,他們會輪班在范庄值宿驅趕,把話說得如此明白了,他們才陡然間驚醒過來,不再傻傻的站在門頭,而是趕著要給兵丁們磕頭,又向著城門處真心實意地磕起了響頭。
「千戶爺爺,好人啊!」
被奪走的,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在剎那間忽然涌回了心頭,在這一刻,所有的悲嘆和失落,都被死亡陰影離開時那宏大的解脫感淹沒,儘管年過不惑也好,折了所有兒子也罷,在這一刻,他們還活著,且仍能活下去,這事實本身就涵蓋了巨大的力量,足以帶來掩蓋過所有悲傷的喜悅。
「千戶爺爺是再生父母!」
「我等必定唯千戶馬首是瞻!」
這些重獲新生的族人們,陸陸續續地從屋舍中湧出來了,他們用淚水,用叩拜,對站在門房處,帶著斗笠的兵丁們,發出最真誠的感激,用重誓約束著自己的忠誠。
「從今日起,我們范家一族,便全是馬千戶的人了!」
儘管此時此刻,范家的效忠對馬千戶來說已經全然無關緊要,但這不能減少他們的虔誠,士兵們也嚴肅了起來,多少說了些勸勉的話語,雙方的關係正迅速拉近,而曹蛟龍和艾狗獾,則壓了壓頭頂的斗笠,翻身上馬,慢慢地往敬州城的方向騎去了。
「如何?」曹蛟龍問艾狗獾。「我們敏將攻心的手段?」
他們又沉默著騎了一會兒,誰的臉色都說不上好看,艾狗獾沉思了半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們建州人一向是兇狠野蠻的。」
他說,「但是,我們鞭打包衣,至少還留個屍首,就算是緊缺軍糧,我們也只吃人肉。」
「你們漢人,吃人卻連骨頭都不吐,還讓那被吞下肚子的肉,心甘情願地為你們唱歌跳舞……」
「這裡面的學問,如此高深,簡直令我眩目!可策劃了這樣一出絕計的智多星,卻還是權斗的失敗者,只能蝸居在嶺南的小城裡……漢人的權術,讓我們建州人,都只能甘拜下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