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長須仙老
若說這張朋是生搬硬造出一個真老母教的教首來,那就是高看了他的膽子,又把買活軍的人給看得小了,他之所以知道真老母教教首的去向,說來還是因為自己的船廠——這幾年來,造船業興旺發達,使得船廠這裡也有了信心,敢於在沒有訂單的情況下,提前造好成品船隻,往外出售。
這在從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除了官營的船廠,會不斷製造制式的鳥船、快船之外,一般的造船廠,有時甚至是來料加工的形式,是船東手裡先囤積了一批木頭,等到木頭陰乾到了年份,再請來船坊,商議著安排艙室,定下圖紙,這才開工修造,要造一艘船,從開始攢木頭到最後動工,快也要五年,慢則十年八年都是有的。
這其中的講究,主要在於船的售價實在是十分昂貴,且市場極小,如此,這個行當對銀錢的要求便高了,一些小船坊,根本沒有實力囤積大批木料,並承受觀望的成本,也就不說在沒有買家的情況下自己預先造一條船出來,再去尋售了。
張朋這裡,也是因為五年前買活軍佔據雞籠島之後,海運需求陡然井噴,處處都是要船,他在這幾年間通過造定製船,多少也攢了一筆本錢在手中,對於將來海運業的發展也極有信心,因此這才試探著想要自己造一艘船出來,屆時若是賣得掉那就賣了,若是售價不理想,他就乾脆和一二好友合夥,經營起這艘船來,現在有了傳音法螺,便是在夏季颶風季,近海的航船也能提早收到消息,入港躲避颶風,行船的危險性大大減少,而利潤又是如此豐厚,也由不得張朋不心動。
這個念頭,是三年前起的,其實到現在,哪怕不造船張朋也已經賺了——三年前他屯的那批木料,現在可是漲價了不少,屈大鬍子還教他,讓他不要在羊城賣船,開到新安、壕鏡去,或者去雲縣,在交易所掛個號,花錢請人來評估質量,給出評語,倘若能評個『質量優良』,比在羊城港多賣出一倍的價格恐怕都不是沒指望!
如今這幾個港口,天下豪商雲集,不知多少能開私港的大戶人家,來此處經營,交易所一手交易都是千兩銀子起,一艘船對普通商戶來說,是極大的支出,非得仔細評估不可,甚至要十幾個人合股才能買下,那決策、付款這些環節,自然也就難免拖延反覆了,在這些大戶人家這裡,他們本就是有船隊的,多買一艘,算得上是什麼大事?
再加上這些大商人,現在又都缺船,就譬如說雞籠島的老地主『十八芝』好了,如今還留在雞籠島做吏目的,大約只有一半,餘下一半也不敢重操舊業,便都規規矩矩地做生意,順便監督航道安全,還有些老船主,躍躍欲試,想要去揚帆從南洋再往南去闖一闖,他們如何不想要買船呢?
自然了,張朋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想要事先洽談、收定金,出『營造法式圖』,他沒那個份量,也不願請屈大鬍子牽線——這人情就欠得大了,等於是屈大鬍子用自己的信譽來為這艘船擔保,但他相信,只要先造好一艘船,開去新安賣掉,把張氏船廠的名氣打出來,日後的生意就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了。
是以,張朋對於自造一艘船,信心和決心都還是十足的,但到底是造遠洋貨船,還是近海的客船更有市場,這一點卻還是十分茫然,也無人能給個準確的答案——他自小便是機靈變通的人,而且極愛看報紙,什麼地方的報紙都要買來觀看,專有一個小廝小猴兒,為他去港口等候各色報紙發售。
《國朝旬報》若是用驛站來送,到羊城都是三四個月後的事情了,反倒是和《買活周報》一起送來的版本要快一些,《買活周報》半個月可到,《旬報》則再加半個月,是海路從天港送到雲縣,再私下翻印需要的時間。
這樣的私報紙,驛站外肯定是沒有得賣的,都是在海港來賣,還有西江港口那裡也有羊城本地的小報出售,這猴兒成年累月在各種港口到處鑽營買報,人頭也是精熟,張朋便讓他著意和到港的水手搭話,問些消息,來決定自家到底是造客船還是貨船,自己又突發奇想,給《買活周報》投稿詢問,還想懸賞十兩銀子,好求個答案,如此,猴兒便時常是泡在各處港口的,時不時回家給張朋稟告最新消息。
也是因此,張朋估計是城裡第一批知道敬州壞事了的人家,從敬州到羊城,走陸路是十分崎嶇難行的,如有家人老小,過了韓江水道失修的那一段,到得下游,人煙稠密起來,也有了排、船了,便可坐船,只要盯牢了城裡的西江碼頭,其實對於省內的情形便可盡收耳中。
小猴兒頭幾日剛回來說,這幾日西江來的船不少,乘客多是滿面愁容的富貴人,身上穿的多是錦緞,身子骨也壯實,都有包袱在身,有家丁護衛,到了碼頭之後,先是有人去報信,之後就有轎子來接人了——他和這些轎夫也是精熟的,稍微一問,就知道原來僱人來接的老爺,多是敬州人。如此敬州方向出事,豈不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了?
因內河碼頭這裡有了熱鬧,小猴兒那幾日便專去那裡轉悠著,也幫襯著搬運行李,求幾個賞錢不說,還好和乘客搭話。如此又過了數日,小猴兒回來時便說起了一行有幾分特殊的客人——那是個仙風道骨,長須的老道,雖然把長須紮起來藏在了衣襟內側,但小猴兒過去幫著搬行李時,偷眼還是看著了:紮起來都還到胸前呢,倘若放下來,豈不是要過腰了?
時人就算是留長須,一般也只是到脖子下而已,再長也很難超過鎖骨,基本就自己斷裂了,能留這麼長鬍須的,倘在荒山野嶺都能被看成是仙人了,便是在羊城這裡,也自然是要被目為異人的。
再看這老道,紅光滿面,童顏鶴髮,雖然經過長途船行,但腳下極穩、步履輕捷,當真叫人忍不住稱呼一聲『老神仙』——這老神仙很快就帶上冪籬,被接走了,不過在碼頭上停留了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但卻給小猴兒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回來和東家仔細描述了半天。
「按猴兒所說,當時他身邊簇擁的旅伴,也都是敬州口音,他本人倒是說的官話,還有點北方的味道。」
張朋既然決心要拉劉阿弟入伙,當下自然是交代得仔仔細細,劉阿弟聽著,也是面色變換,道,「長須仙老!這——這不是——」
兩兄弟目光相對,張朋示意劉阿弟稍安勿躁,又說道,「再說接他們的人——當時碼頭上亂糟糟的,怕是誰也說不清,只猴兒是認出來了,那是孟老倌的弟子。阿弟,你也知道,孟老倌是什麼人。」
劉阿弟如何不知道這孟老倌?他是內河碼頭的霸主,縴夫、苦力全都歸他掌管,便連很多船匠都和他有打交道,因此船廠東家,很少有不知道這孟老倌的——都是吃水上飯的,他們也很清楚,羅教在廣府道這裡,信奉的人雖然不多,但卻集中在了河道兩岸。孟老倌就是羅教廣府分會的大佬,正所謂,「綠葉紅花白藕芽,羅教白蓮是一家,羅祖是那紅花頂,老母深藏白藕芽,這!這老孟,他這是作死啊!」
從敬州方向匆匆而逃,本地羅教的大佬出面接待,敬州又在查□□,而且逃來的還是長須仙老這個,近年來在廣府道江湖中頗有些名氣的老道,四面消息一印證,答案不就是明擺著的嗎——敬州的所謂真老母教,長須仙老就算不是教首,那也肯定是重要人物!這個老滑頭,一看敬州風向不對,就立刻望風而逃,帶著他在敬州新收下的弟子,前來投奔他的老師弟孟老倌了!
「但是——」
劉阿弟的眉頭已是皺得極緊了,他好像還抱了萬一的希望似的,追問道,「先不是兄長和我說的,敬州那邊的消息傳來,說是真老母教的禍首,是敬州范家,還真在他家的地窖里抓了一個道人嗎?難道這竟是假的不成?」
「老弟,你是第一次和白蓮教打交道?」張朋也是一陣苦笑,「難道不知道他們虛虛實實、狡兔三窟的本事?依我看,范家那個道人,也不是假的,長須仙老更不是假的,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罷了,長須仙老我們不是第一次聽說他的事了,他如何肯在舉人府上吃喝供奉的?若是如此張揚的性子,他就不能從青州全身而退了!」
確實,長須仙老六七年前,在廣府道這裡顯聖時,就有說過自己的根腳,確系是在泰山一帶,他也時不時要返回泰山面見師祖,如此,他為何仇恨買活軍,也就一目了然了——買活軍身為如今最壯大的白蓮教,卻不配合別的兄弟教宗,席捲天下,反而嚴格限制其餘教支舉事,甚至和官府聯手,平定去年的濟州之亂,不知殺了多少仙老的徒子徒孫。他不給買活軍添堵,義氣何存呢?
前因後果,全都是嚴絲合縫,石破天驚的刺殺事件,以及席捲了之江、江陰、廣府三省的追索餘波,真兇居然就藏匿在羊城港里,甚至被張朋這個小船商給抓到了線索!
饒是劉阿弟也是冷靜多智、心智堅毅之輩,此時呼吸也有些困難了,他不由得解開了領口的珍珠扣,又猛灌了幾口冷茶,這才啞聲說道,「如此還猶豫什麼?兄長,這就立刻去新安求見官府——潑天的功勞在眼前啊!兄長以後,要造多少船沒有?!還需要如此小心行事嗎?」
「阿弟,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張朋這裡,先把劉阿弟的情緒給挑動得慷慨激昂的,自己卻是反而保守了下來,搖了搖頭,冷靜地道,「我收到這個消息,已非一日了,你道我為何不去新安告密?」
「卻是為何?」劉阿弟的確不明白。「買活軍四處追索魔教教首,若是知道就在羊城港,必定發兵來攻——啊!」
他也是一頓,隨後面露深思,片刻后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如此,我明白了——若是買活軍真為了追索教首,不惜一切,打到哪裡都要找到,那他們的水師沒有理由不備戰的。他們事前,可不知道教首就在敬州,若是教首在羊城,一路追查過來,他們怎麼辦呢?」
「不錯了!」張朋也是拍了拍桌子,強壓著戰慄,分析道,「是以方才在席間,我是反覆細問大鬍子,買活軍當真是完全沒有為海戰做軍備嗎?既然他說雞籠島風平浪靜,那麼就可知道,買活軍這一次本來壓根就沒打算打下羊城港,追查魔教,那不過是一個由頭——用報紙上的話來說,不過是政治需要!對!只要需要,教首可以在敬州,只要不需要,哪怕真教授在羊城港,哪怕有人舉報,他們也可以裝聾作啞!也可以不來!」
如此,去告髮長須仙老,對張朋又有何好處呢?就算買地私下派兩個人來,入城捉拿走了長須仙老,他最多是積攢一些買地的政審分而已,但他的基業,他的木頭和工坊還在羊城,是搬不去雞籠島的,反而會面臨得罪孟老倌等人的後果。
因此張朋雖然知道這消息,但倘若買活軍不來取羊城,他肯定還不如保持沉默為好。劉阿弟現在是完全明白了,當下也是連連點頭,「若不是將軍府逼迫過甚、虎視眈眈,此事於我等,還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必要給自己惹來這個麻煩!」
又沉思道,「如此,這事兒就有些棘手了,我們雖有長須仙老的下落線索,但他此刻未必還在羊城,就算他還在羊城,買活軍也未必會提兵來攻——」
「是了,以愚兄所見,想引買活軍入城,不是去買地告密那麼簡單的——需要營造出一種情境,讓買活軍哪怕是為了自己的顏面,也必須強取羊城才好。」
張朋沉著嗓子侃侃而談,顯然對此事也是思量了許久:「倘若沒有報紙,此事休提,咱們現在不如就揚帆去買地了,可正是因為,買活軍已在周報上極盡渲染魔教可惡,又放言要追查到底,愚兄心底,才以為此事有一二可為的,只是該如何操辦,我這裡一人計短,還需要阿弟你與我一起,仔細參詳啊!只是此事便能做成,也是極險,我這裡也是猶豫不定——阿弟,你來說吧,若太行險,那咱們便換條路走,倒不必為了保住你我那些家業,搏命賭這一鋪!」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立刻就激起了劉阿弟的血性:凡是造船的東家,不但冷靜堅毅,而且都是有一股賭性,敢於長期承擔風險——一艘船從攢木頭到最後變成錢,中間的時間之長,行情之波動,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如果是那等軟弱輕浮的善變之輩,在這行當里兩三年就能把自己活活嚇死。
試想,經過這樣漫長的時間、巨額的付出,有時甚至是賭上了全副身家造出來的海船,甚至可能在第一次出海時便觸礁沉沒,於回本以前,每一次出海都等於是把東家的頭掛到上吊的繩索里,直到平安回航才能從斷頭台上下來……連這樣的風險都敢於承擔的東家,難道會怕殺頭嗎?!
「兄長,不必再試探我了,今為大計,願賭服輸,便死無妨!若是要坐視官府奪我船隻,吞我木料,那——我寧死也要在他們脖子上咬一塊肉!」
斬釘截鐵的決斷,從劉阿弟口中如石頭一樣噴了出來,他臉上最後一點醉態也完全消失無蹤了,這個老練的小船商,面容如同刀削斧鑿一般,冷硬而又堅牢,「我等便以此消息,博它一鋪!」
「好!」
張朋也是熱血澎湃,拍桌喝道,「阿弟說得好!就博它個公平!」
兩人本就是脾氣相投、性命相托的老友,如今一言既成,也是相視一笑,劉阿弟便立刻冷靜了下來,迅速問道,「兄長可知道那長須仙老住在何處,有沒有再往外逃?」
「既然知道是孟老倌接待他,他的行蹤,其實便很好查了。」張朋也是有所準備,從容答道,「人還在城內,且已經又開始傳道了,小猴兒已經在我授意之下,去跟了兩次香壇——」
羊城港雖繁華,但對地頭蛇來說卻也到底不大,升斗小民,來去無人留意,但宅院深深的大戶人家,那也是有數的,孟老倌的家產,不說張朋,劉阿弟都知道一二。
至於說長須仙老又開始傳道,這也是他們白蓮教一貫的膽大包天了,只要確保敬州弟子不在人前露面即可,長須仙老本人自然是不會亂說的。因此劉阿弟也並不訝異,沉吟片刻,便道,「既然如此,兄長,我有一計,或可讓你我藏身幕後,將禍水東引,全由將軍府出面來措辦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