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 洗白策略博弈
還真別說,這條計策,看似荒唐,但其本身代表的一種思潮卻並不算陌生——買地崛起,敏地暗弱,改朝換代成為每一個有識之士必須去面對和考量的問題,你可以反感,可以厭惡,可以對外否認敏朝國祚衰微,但倘若連自己都騙,那就很可悲了。
大家大族,在必然的前景之下,該如何避險,如何進行資產洗白,如何把自己和過去分割開來,不被翻舊賬?各家的應對是不一的,有人和買地文藝界知名人士張宗子家一樣,採取預先投靠的策略:
率先分家,把土地全都變賣,闔家遷居過來,並且依靠張宗子的政審分取得先發優勢,就是有人來備案找后賬那也不怕,第一,本家的政審分積累得很厚實,第一,在分家過程中,以往有些不怎麼乾淨的族人也已經『自謀生路』,消失得一干一凈,想要找到他不容易,便是找到了,負責的也就是該族人自己,其餘人家已經分家結束了,按道理很難再追溯過去,除非是官府有意要整一整這家人——但這不就到了看政審分的時候了嗎?
任誰來看,這是最穩妥的策略,但門檻也高,首先要有人在買地積攢了政審分,前來接引,才能讓一大家子人於買地落腳,並且各有營生——張宗子、沈氏姐妹、馮老龍等人,如今都成了宗族的驕傲,這些宗族讓其餘大族很是羨慕,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出頭的例子,各大族才積極向買地派遣子弟,為的就是將來多條路子。
但即便是滿足了這個門檻,有人接引,這也需要下一番狠心——完全變賣族產去買地,會不會太賭了一點呢?如果買地敗落了,合族幾百年的積累,是不是就付諸東流了呢?甚至,就算買地不敗落,倘若忽然開始要翻舊賬,要把所有的大族全都一網打盡呢?
發生在閩西廣北的強制遷徙事件,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再加上買活軍入主一地,必定是要拿本地的大族開刀,這幾乎已經算是定例了,有罪無罪的,先查了再說,無罪也能給你查出罪過來。那麼這些大族子弟不得不仔細考慮:如果將來政治氛圍越收越緊呢?如果,以後打擊的範圍,從現有宗族中最大的一一家,擴散到了全部宗族,或者說擴散到了曾是大宗族子弟的百姓身上呢?
像是張宗子一族,雖然眼下似乎是融入了買地,但他們身上也始終帶著紹興張家的印子,這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倘若後續買地奪取天下之後,要進一步梳理人口,那他們便有被找后賬的可能,雖然現在是說要查實了,但買活軍的官府也是官府啊……官府的話,誰敢信實了,倘若有一天拿莫須有的罪名治你,你討得到公道嗎?
種種這樣的顧慮,讓很多老練的大戶人家,還是想要換一個出身來迎接買地天兵——就算一樣是有地的人家,但只要不是某地某家,再想追究前塵,想必也沒那麼容易了吧。而且,如此的做法,也是一舉兩得,還是在敏地這裡保存了土地產業,不算是完全挪移到了買地那裡去。即便是買地敗落,族人還有田地在,依舊是有根基的。
這樣的思想,不會在民間廣泛流傳,也很少成為百姓的談資——這就像是後世的普通百姓不會關心大宗期貨交割價格一樣,有些東西註定是和升斗小民毫無關係的,一座小縣裡,有資格考慮這個問題的人最多不過是兩三家,他們也不會作死了四處宣揚。對百姓來說,最大的也影響,不過是這幾年來,很多人都吃驚地發現,江南這裡,成片的良田都可買了,價格也遠沒有從前那樣□□,這說明土地作為最恆久的一般等價物,其長遠利益估值出現下調,原本的持有者們,已經開始調整財產結構了。
先行出售族產,再去異地置產、遷移,是一條思路,但這麼做動靜很大,因為很少有人能一口氣吃下這麼多的田地,一旦要拆分尋找買家,那就註定會鬧得沸沸揚揚,惹來很多是非,現在江南一帶流行的做法是進行田地置換——經過友人介紹,兩家,甚至是三家、四家之間彼此調換田地,都是之江道、江南道的良田,出息差不多,但距離大概隔了三四個州縣,在此時這已經算是很了不得的距離了,一般的百姓很難走出這麼遠,更談不上認出原本也不熟悉的鄉人了。
如此調換遷徙之後,新來的地主,也就拋棄了在原本田地上留下的糊塗賬,或者還有更進一步的,那就是在調換田地的基礎上再粗分一次家,這樣一來,不論是強買田地也好、經營賭坊、放印子錢也罷……這些事情,現在已經沒有被株連的危險了,經過遷徙、分家,原本出面操辦這些事的族人,已經很自然的趁亂『消失』了。
在新的土地上,和和氣氣地經營個十年八年的,一切全按敏律行事,所有活動都留有字紙證據……就算買活軍來了又如何?進城后低價賣田、分家,這都是能得政審分的活動,沒有了被追舊案的風險,還能多掙政審分,這樣的好事兒,叫人怎不喜歡呢?
暗地裡,這種預防性洗白身份的做法,已經流行了至少兩三年了,越是靠近買地的府道,就越流行這種做法,庄將軍身為水師將軍,也算是躋身進入了州縣上流,對這種做法還是瞭然於胸的,但這樣的對策並不適合莊家——
會這麼打算的,那都是平時就比較低調,一切隨大流的人家,雖然也觸犯《大敏律》,有被買地備案追索、入城后盤點時告發的風險,但說實在的,觸犯大敏律在如今的天下實在是非常常見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如果一切都在大敏律的範圍內做事,那最多也就是裹腹,絕不可能發家——從這個角度來講,天下宗族實際上普遍犯法。但不論怎麼說,這些宗族並沒有太出格的事情,至少手絕不會伸得和從前的蘇松水師將軍府那麼長。
莊家這裡呢,蘇松水師將軍府的事情,很可能已經被庄**預防性的告發備案,黑鍋在庄將軍頭上扣實,把自己撇清出去了,這是一,一是他無錢換田,畢竟換田、換身份還是有損失的,庄將軍若是自認倒霉,換田隱姓埋名了事,他們家就真的淪為普通田戶了,而若是用了黃師爺之策,綁架拐帶羊城船隊賣給十八芝,那這就是震驚天下的大案,庄將軍不但要面對羊城民船船東的尋仇,還要面對錦衣衛的追索,以及(原身份入買的話)庄**的栽贓陷害,他既不能入買,也不能去敏,那麼等待他的就唯有在華夏沿岸近郊藩國中棲身這唯一一條路了!
「長崎、琉球、那霸,都是可去的地方……」
畢竟是水師出身,對於海上動向,他們的消息還算是十分靈通的,「鄭氏子弟舉事不成,從長崎去雞籠島,又投奔六姐之後,長崎一帶如今逐漸就有中華巨賈遷居而去,許多都是隱姓埋名,不知來歷,恐怕和將軍都是一個來路……」
「真不知是如何窮凶極惡之徒,竟連國內都不敢呆了,要到藩國來刷洗出身……」
庄將軍自己雖然也是在國內存身不得的,但他認為這主要還怪庄**,他自己實在是逼不得已,因此對於長崎的其餘華商,他是很有些戒懼的。黃師爺也認為,長崎是個好去處,但又不那麼好,因為那是十八芝的地頭,己方攜巨款去長崎安家,有被黑吃黑的危險,或許可以換個地方,去高麗兩大漢人道,又或者去琉球的那霸,「琉球雖小,卻也是獨立藩國,用了我等漢人衣冠,那霸一帶也是繁華,百姓衣冠又比長崎一代所謂的月代頭要悅目一些。」
為何去北而不去南呢?主要是南洋如今也是買活軍的地盤,當地的華人已經被盤過一遍了,要再加入有困難,而北面這裡,根據買活軍的『小冰河期』理論,未來數十年內,都不會有什麼太大的發展,至少目前不是買活軍戰略的重點——其實就連朝廷,都是仰仗著這一點繼續苟活呢,更何況庄將軍一行人呢?因此,方針很快便定下來了:尋機賣船,去東瀛列島,不論是那霸還是長崎,找一座城市棲身下來,穩守富家翁這底線,等候時機,若是時勢到了,取下海島,以島主身份再投靠買活軍,豈不風光?
不僅僅是庄將軍,便連心腹眾人,也都認為這是死中求活之舉——不遠揚海外,他們也根本無法接回陷在買地的親人,在庄**裹挾捲款之後,將軍府實際上已經明確分裂為兩個陣營,所有沒被裹挾而去的從人,可想而知在構陷中都會成為將軍的幫凶。
這些心腹,他們是不敢去買地接人的,生怕被釣魚了,而跟庄**去買地的扈從近百,被裹挾去而有強烈回歸意願的,大概是十七八人左右,她們也不敢反口指證庄**——從信中可知,庄**開了個服裝廠,把她們都收留在其中做工,其實也等於是進行嚴密監視,便連寄信收信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被同事們發覺了。
便是要辭工出來呢,說實話,年歲上去了也不敢一個人孤身找回家來,實在是行不得路,雙方通信又是非常不便,總之,如今的情況肯定是無法接人的,只能等去海外立足穩定之後,再設法聯繫她們了。
把其中種種利弊,都分析清楚之後,大家的決心也就都立起來了,首先第一步就是湊夠給庄將軍恩主,兵部王尚書的孝敬,庄將軍變賣田產,黃師爺也友情贊助了一百兩,湊夠兩千兩銀子,黃師爺親自上京,請王尚書管家花天酒地了數日,便得了準話,去隆長寺刻書坊附近的書畫鋪子里,花兩千兩銀子買了一張唐寅的畫,送入王尚書府中請他品鑒——
這件事就這麼辦成了,至於王尚書品鑒完了以後,用什麼價格把它賣出去,是否賣回原鋪子,這書畫是不是真的,這不是他關心的事情,反正,王尚書雅好書畫這是光明正大的雅癖,便收門生孝敬的一一卷書畫,便被錦衣衛知道了,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兩千兩銀子,若是從前遠遠不夠,但這些年來,『環買』地區的官職,遠不如從前那樣吃香了,尤其是水師將軍,隨時都有丟官去職,甚至是被問罪的壓力,如今竟也給他們辦下來了,庄將軍雖然歷經了小妾出逃的醜聞,但最後竟還陞官晉職,當即就收到了蘇松水師任上同僚、下屬們的賀禮,小小回血了三百多四百兩銀子。
來到羊城這裡,點算庫存時,又笑納了上一任將軍的少許饋贈——他也就高高抬起,輕輕放下,沒有狠狠盤點軍庫了。雖然按理說這是短視之舉,因為交賬壓力將會來到他這裡,但反正如果一切順利,庄將軍也就用不著交賬了,是以他沒有絲毫的思想負擔,十分爽快,還被盛讚了一番,很快就坐穩了水師將軍之位。
說來,也不知是巧還是不巧,他這裡剛剛是坐穩了位置,就迎來買地出兵廣北的消息——這豈不是正中庄將軍的下懷?若是無事,盤點水師船隻也罷了,過問民船就有弄權之嫌,也會受到總督府的警告,但如今可謂是天賜良機,不但總督瘧疾犯了,眼看要不好,又迎來了戰事,有了現成的借口,這裡剛把民船盤點了一番,心裡有了些數,就又傳來了長須仙老在羊城的消息,而且,眼見的此事已經引起了船東的恐慌,為怕買軍入寇,甚至是願意積極獻船,協防羊城!
天下還有這樣心想事成的好事兒嗎?真是想什麼來什麼!也難怪庄將軍的嘴都要笑爛了,眾人歡慶了一番,這才逐漸冷靜下來,庄將軍雖無經濟頭腦,但行軍布陣多年,遇事還是有主見的,此時便沉穩吩咐黃師爺道,「夫子,今日首先便要確定兩件事!」
「第一,我等弟兄能吃下多大的船隊,十八芝那裡又要多少,我們自己帶走多少,這一點先要算清楚了,收納民船要有個限度,若是多了,於我等大計反而是個妨礙。」
這是有道理的,眾人也都是點頭,畢竟,庄將軍的心腹班底總有極限,真要來兩百艘民船組成的大船隊,十八芝吃不下去不說,他們也不可能強行把船隻遞交過去吧,還是要以心腹班底能掌握的船隻為限才好。
「第一,就更是重中之重了,」庄將軍敲了敲桌子,強調道,「要立刻派出人手,掌握長須仙老的所在,隨後賣力把這個消息往外鼓吹——既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長須仙老就在城內,買活軍要打過來了,又不能讓他被旁人抓到,直接遞交給買活軍——消息必須送出去,讓天下人都知道,買活軍要找的人在羊城港里。」
「這羊城港,買活軍是不想打也得打,不想來啊——也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