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一旦山陵崩
「你說什麼?」司姚腦袋轟轟的,瞬間忘記了懸在臉頰的眼淚。
她身後不遠處的一眾孝宗遺妃也都瞪大了眼睛。
小宛渾身都在打哆嗦,舌頭也在打結:「太后……駕崩了……」
寢殿內很安靜,司姚脫離了婢女的攙扶,獨自一人往裡走,每一步都走得很輕、很慢,她自覺像是從空中飄過去的一樣。
外面那一群孝宗遺妃都涌過來問小宛:「發生了什麼?太后怎麼會突然……」
「我也不知道,守夜無事,我……我就睡著了,一醒來……太后已經……」小宛支支吾吾,說著說著就驚恐地哭了。
孀居的妃嬪們只是相互唏噓,卻沒一個敢走進裡間去一看究竟。
唯有司姚一人,恍若聽不到身後嘈雜的議論聲,獨步前行,裡間好似有風,吹得她一陣一陣打寒顫。
「母后……」司姚試探著輕聲呼喚,她似乎是不太相信張小宛的話。
她又前行幾步,果然見後窗是開著一半的,難怪有風。
「母后……」司姚再次呼喚,床榻靜悄悄,沒有人回應。
她走得離床越近,越覺得房內安靜。
終於,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個「人」嗎?
司姚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她的母后並非她所想象的那般安詳。
那個死相很難看,沒有蓋被褥,從頭到腳都是血,孟氏身上的傷口比司姚多得多,而且不同的是,司姚的傷口僅僅是被劃破皮表,而孟氏的每一道傷口都深入內里。
對,司姚的劍傷只能稱之為「划」,而孟氏的刀傷應稱之為「捅」。
不知捅了多少刀,那腹腔已經血肉模糊,連腹內血淋淋的什麼東西都被扯了出來,床單盡染紅,一大股腥味撲面而來,簡直讓人不堪直視。
「啊——」司姚忍不住大叫,撒腿跑了出來,雙手抓住張小宛的衣襟,厲聲質問:「我母后是怎麼死的?我母后是怎麼死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宛身體蜷縮著,不敢抬頭看司姚。
「你不知道?」司姚惱怒異常,狂吼著:「那麼多刀!你在房裡怎麼可能不知道?」
小宛痛哭流涕,像是渾身都被嚇軟了,沒有骨架支撐一樣,突然攤在地上:「我睡得很沉……不知為何睡得那麼沉……就像吃了蒙汗藥一樣……」
「睡得很沉?」司姚冷笑著,有些癲狂之狀,隨手掄起一個古董架上的花瓶,就砸向小宛。
小宛往一旁滾動閃躲,花瓶就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摔碎花瓶的響聲,嚇得小宛慌忙抱住司姚的腿:「公主……公主饒命……我沒有騙你……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司姚關切地問著。
「只是床尾有一把短刀……是我醒來后看到的……公主剛才可能沒有看到……」小宛的聲音越來越小,好似從嗓子眼發出的一樣,哼哼唧唧。
聽見小宛這麼說,司姚當然想再進去看一次。
可是這次,她有點恐懼一個人進去,便回頭喊上所有人:「你們跟我一起進去。」
孝宗遺妃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好拒絕司姚這個要求。
一大群人一起進去,應該不會那麼恐怖,於是主僕眾人一起進入內間。
才剛看到床上的一點點血光,這群女人就一個個尖叫得如丟了魂一般,其中一人直接嘔吐了出來。
唯有司姚屏氣凝神,更進一步,走到床尾。
床尾確實有一把陳舊的短刀,刀柄刀刃上都是血,但仍然看得出,它花紋精緻,手柄上雕刻了一個「元」字。
那個字是當今官家的名諱,她想,沒有人敢輕易把此字雕刻在刀柄上。
司姚伸手將短刀拿起,用拇指抿掉了手柄上的血,真真切切地看到,那真的是一個「元」字。
她瞬間想起,孟氏先前談起司元時曾說過:「他恨哀家極深,指不定哪一天,他連哀家的命也就順手拿去了。」
在聽到那些話時,司姚也害怕過、擔憂過,但總覺得不至於到那一步,總覺得一切還遙遠。
從小到大,她都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公主,因為有一個極疼愛她的母親的庇護,她習慣性順風順水,即便偶有小小挫折,她的母親也必有辦法幫她擺平。
她沒想到,她的靠山就這樣倒了。
她沒想到,一切竟可以來得這樣快?
一股怒火衝到了司姚頭頂,她手持那把短刀,飛速衝出安壽殿。
伺候司姚的幾個丫鬟見了,也趕忙追出去,奈何司姚跑得太快,她們怎麼都追不上。
司姚一口氣跑到式乾殿,將短刀藏進衣袖中,抬頭挺胸就向東齋走去。
在式乾殿的東齋,司修、王玉正在向司元、韓夫人敬早茶,是新婚後第一日應有的禮儀。
因昨日宴席結束得太晚,司蓉喝酒不少,司元便不放心司蓉回家,於是叫司蓉和陳濟留宿宮中,今日晨起后二人也早早過來拜見司元和韓夫人。
一家人正在小聚談笑時,聽見外面有宮婢喊:「長公主,待奴婢稟告官家才能進……」
轉眼間,司姚已經闖進東齋,出現在司元等人面前。
宮婢們慌忙跪下:「奴婢該死,沒能攔住長公主。」
眾人訝然,誰也沒想到司姚竟然臉上包著紗布,連手臂等能看得到的地方也都纏著紗布,因紗布太厚,衣服都是勉強穿上的,看起來很彆扭。
「我母后死了。」厚厚的紗布里發出咬牙切齒般的聲音。
司元、韓夫人、司修、王玉、陳濟、司蓉,以及殿內的宮婢,每個人臉上都是大寫的吃驚。
「兇器……我帶來了……」司姚話音落,猛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前沖,短刀從袖中漏出,刀刃直指司元。
「官家小心!」韓夫人驚呼著。
司修急忙站起去阻攔,卻不如陳濟的步伐快。
在一陣慌亂中,陳濟擋在了司元前面,司姚手中那把短刀,就插進了陳濟的胸口。
司蓉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大叫。
屋內各種高亢的叫喊聲,引得一群侍衛從外面趕來,擒拿了司姚。
「那就是殺死我母后的兇器……你就是殺死我母后的兇手!」司姚歇斯底里地咆哮著。
在侍衛們的控制中,司姚拚命掙扎,她身上才包紮不久的傷口被劇烈撕扯著,漸漸血浸白衣。
韓夫人、司修、司蓉都不由自主看向陳濟胸口的短刀,手柄上清晰可見的「元」字,是那麼眼熟,是他們在永昌多年曾多次親眼看到司元隨身攜帶過的。
不止他們,那些舊日追隨司元的永昌人,大多都是見過這把短刀的。
但只有司元知道這把短刀的來歷,那是某人的饋贈,連木質手柄上的「元」字也是某人親手所刻,他從年輕時隨身攜帶到年長,直到這次回京后,又將短刀還給了那個人。
當下,司元只是看著司姚發瘋地吼叫掙扎,沒有作聲。
韓夫人只管代為發號施令:「快把她帶出去,押入大牢,聽候官家發落。」
「司元!你斷殺嫡母!你不得好死!」司姚繼續不依不饒地咆哮,終於氣力耗盡,一下子昏倒在地。
司姚這麼一昏倒,原本控制著她的侍衛們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愣什麼?帶下去啊。」韓夫人又一次催促。
「不要關押她。」司元反駁了韓夫人的話,吩咐道:「去叫兩個御醫來,給長公主和譙郡公看傷。」
韓夫人無法,只好吩咐人將司姚抬到旁近的卧房中,司蓉也攙扶陳濟回了昨夜歇息的寢殿,各自就醫。侍衛們也都退了出去。
熱鬧的新婚奉茶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散場,司修、王玉佇立在東齋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們望著一言不發的司元,惴惴不安。
「父皇,皇祖母之事……該怎麼辦?」司修往司元身邊靠攏了一步,尷尬地開了口。
在這個時候,說什麼話都顯得很不對勁。
司元瞟了司修一眼,淡淡答了兩個字:「發喪。」
司修皺眉,他覺得,他問得跟父親回答得好像並不是同一個問題。
「昨夜,是你的新婚之夜,是朕的生辰。」司元苦笑著,聲音很低很低,恍若是在自言自語:「挑選這個日子,她是有多恨我?」
司修站得離司元很近,他清楚地聽到了這句話,但是他聽不懂。
「她?她是誰?」司修的聲音也很低,他很好奇,想問,又不敢問。
正此時,韓夫人的婢女香冉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官家……長公主醒了,一醒就鬧著要出宮,口口聲聲說她不出宮就會像太后一樣死在宮裡,夫人勸也勸不住、抓又不敢抓,這可該如何是好?」
司元慢慢坐下,一手揉著太陽穴,輕聲道:「她要出宮,讓她出去便是,不必勸。」
司修聽了,有些不解:「可是,父皇,她在宮裡尚且如此撒潑,出了宮門豈不更要到處胡說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麼?」司元看起來有些精神倦怠,只道了這句,便閉目養神。
司修也不敢再多言。
隨後,韓夫人暗暗派人盯住司姚,事情果然如司修所說的那樣,司姚一出宮就去往鴻臚卿孟泓家中,並同時命其心腹侍女奔赴其他孟氏親眷處,訴說孟太后死相的慘狀,將在京的孟氏族人都傳喚到孟泓家中。
午後時分,王敬收拾穩妥,告知了兄嫂即將帶桃葉離京之事,正欲入宮跟王玉辭行,還沒走近宮門,便聽到巨大的擂鼓聲。
他感到有些不妙,尋聲而去,那好像是宮門外的登聞鼓。
這登聞鼓是先帝孝宗所設,允許尋常百姓擊鼓鳴冤,直達天聽。但擊鼓者必得先受刑罰,才能陳情。
自孝宗駕崩,敲登聞鼓所受的刑罰越來越重,有不少告狀之人都死於重刑,連面聖遞狀紙的機會都沒有,後來此鼓漸漸成了個擺設。
王敬拄拐前行,聽到有不少和他一樣聞聲聚集的人,議論紛紛:
「這登聞鼓,有好幾年沒動靜了吧?」
「你們看,敲鼓的後面,站了一大群人,看起來都像是達官貴人,不像平頭百姓。」
「達官貴人……還有必要敲登聞鼓么?」
王敬聽得很不心安,他目不能視,不得已,只好向一旁的陌生人打聽:「擂鼓之人是什麼模樣?」
那人答道:「頭上臉上纏滿了紗布,衣服上都是血,啥也看不出來,反正是個女的。」
王敬已經猜到擂鼓者是何人,但還未細想擂鼓是為何事,忽聽到前方那一群人整齊的吶喊聲,如排山倒海般響亮,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當今官家,忘恩負義,暗殺嫡母,天理難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