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位於東京郊野的山梨縣山區密布,整片連綿起伏的「赤石山脈」地帶從長野,山梨一直橫貫到靜岡,甚至有九座山峰的高度突破了三千米。
內部樹林,碎石,溪流,峭壁眾多環境複雜,加之最近氣溫低,隨時可能有暴雪,高處在早晚會起足以完全遮蔽視野的巨大濃霧,所有這幾日進山的勘察隊伍都在國際聯合行動指揮部的要求下,攜帶上了GPS定位和導航,分區域進行秘密探索。
一旦發現任何異常就立刻彙報,並勒令天黑之前必須全員撤出。
當然,公安和國際上那一堆情報機構也不是傻的。
不可能就這麼大海撈針地搜完整條赤石山脈。
國際指揮部的各路人馬一合計,直接把那一堆八百年不好好上班的山梨縣警全部叫來,集體圍著山區周邊跑了三天,最後終於收集齊了方圓十公里範圍內,所有供電設施的近五年的供電報告,整理起來提交到了會議桌上。
這一群年老成精的也都至少和組織有著十多年的對打經驗了。
他們估計著,即使組織有著自己的供電設備,但是在這種全是石壁的深山老林里總歸是難以建造大型發電廠,用電量極其受限,可能也就勉強支撐一下Bss的日常生活。
但問題是近期Bss病危,必須使用大量維生設備,以及抽調研究組直接把實驗室搬過來為他續命!
而這個電耗絕對不是他們自身的發電機可以支撐的,所以肯定會想辦法用各種名義,借用山下的公共電源來維持設施運轉,原理和手法大概跟洗錢差不多。
他的戰術靴踩在滿地碎石和突出的岩石上,但上面已經在近日低溫中覆蓋上了一層薄冰,霎時間只聽咔啦啦幾聲,整個人倏然失衡往下滑:
其實這裡根本不能說是什麼「頂峰」,而只是一片由碎石堆積起來的高地而已,跟劍齒龍的鱗甲一般突在山脈之上,但也確實是這一片中他們今天可以抵達的最高的位置,剩下的山峰可能都還得再花五六個小時才能攀上去。
「啊——」
而在這條布滿荊棘路上,他逐漸成長,也離開了很多人,有同樣失蹤的母親,有他許久未謀面的二弟,有在車站抓著他哭的小妹……
在經過海量數據排查以後,兩塊在近期耗電異常的山區也隨之浮出了水面。
「不好說,得看掃描結果。」赤井將機器的激光向茂密樹叢投去,「就算我們能夠成功掃描到疑似房屋的東西,但是這也還依然存在到底哪個是組織基地,哪個是私自搭建的普通民宅的問題,一走訪又很有可能打草驚蛇……」
最先攀上頂峰的赤井秀一站在一塊崎嶇的巨大岩石旁邊。
那是近地面空氣已經在低溫下被凍成了懸浮的冰晶,昭示著大氣溫度和濕度都已經跌破了正常值。
赤井遙望著深沉的天幕,手裡的紅外線還在進行最後的數據存貯:「組織還真是會挑時間……」
「對,我們沒法頂著雪進山。」
此時,白霧已經幾乎把下方景色都吞沒了。
他在這時,忽然無法抑制地想起他們在時鐘塔頂的那最後一次見面。
「這到底都什麼……!」
這種感覺對於他來說其實並不是那麼熟悉。
景光跪在布滿苔蘚和碎冰的石地上喘氣:
「天氣預報說接下來兩天馬上有雪,大雪一封山,整個行動的進度都會受影響……」
直到有一個人輕輕地降落在他的生命里,又毫無徵兆地突然離開,那個人用自己的血將無數人推出地獄,但卻似乎從來沒給自己留過任何退路,一次又一次拔刀迎向死亡,彷彿一棵堅韌而頑強的樹。
「……但更沒法計算格蘭利威的風險。」
——北嶽山群,以及旁邊的荒川三山。
啪!
上面諸伏景光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景光將自己的登山杖卡在石縫間,一回身用力將最後再一鼓作氣奮力將自己拽了上去。
「通知其他小隊,所有人馬上準備往回走,在這種山裡趕雪太危險了!如果真的下下來,估計後面連續幾天的勘山行動也只能暫時暫停。」
松田陣平正在山上的碎石路里摸滾打爬。
就在他們說話的間隙里,已經可以遙遙看見山下部分霧薄的地方有著微微的反光——
赤井的瞳孔里是鐵灰蒼茫的雲層,寒風刀割一般刮過臉頰,吹得他心裡空落而寂寥。
松田嗆咳幾聲,咬牙呼出一口白霧,看著赤井正在把山地紅外線掃描儀架起來:
格蘭利威的衣擺翩飛,只是那麼微笑著看著他,像一隻就要永遠消失在冬天裡的蝴蝶……
「但是我們原計劃是在兩天後進攻基地,如果現在暫停行動……」
卻在喊到一半的時候猝然停住了:
景光已經拿起了對講。
「走訪也……來不及走訪這麼大一片了!」
強對流狂風自天際獵獵吹過,隱約可以窺見電閃雷鳴。
格蘭利威在離開前的身體狀況就已經非常糟糕了,如果此時再被組織大量抽血,根本沒人知道究竟會導致什麼,他們每拖延一分鐘就是在給他增加一分風險,這個行動真的無論如何不能再延遲了!
「沒事吧?」
他們現在所度過的每一分鐘,其實都是用格蘭利威的命換來的。
畢竟他在自己的父親失蹤以後,唯一的目標就只剩下了成為頂尖探員,終有一天要揭開父親死亡的謎題。
換句話說。
「報告!這裡是A13,這裡是A13——」
「這邊能看見什麼嗎?」
整個國際聯合行動組之所以還能有時間在這裡籌備力量,都是由於格蘭利威對組織Bss還有價值。
「沒事……咳咳咳!」
「應該確實是要下雪了。」
符合電力排查特徵,符合格蘭利威的定位特徵,直接列為重點摸排地區!
「呼……這都……」
即使,還從未有人見過他在春天裡展翅的樣子。
赤井明白蝴蝶熬不過這個寒冬,可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也沒有伸手。
蕭瑟寒風吹走了格蘭利威留給他的最後一絲溫度,至此心上彷彿被挖走了一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是有這種預感。
在久經沙場看遍生死之後,他像是也擁有了嗅到人身上死亡氣息的能力。
「我要永遠失去他了。」
他這麼對自己說。
「即使……我其實並沒有準備好失去他。」
遠處的地平線上閃電一瞬,驚起叢林中的鳥振翅飛向天際——
然而也有些鳥,卻窮其一生也無法起飛,它默默地迎接著風,雨,雪的洗禮,沒有同類對它好,它自然也就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對自己好,久而久之甚至不明白該如何接受別人的好,只會笨拙地悄悄回應,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就像那已經幾乎將格蘭利威渾身都吞噬的毒素侵蝕……他根本應該出現在醫院的監護病房裡,而不是時鐘塔甚至是現在這個現場,沒人知道五臟六腑逐漸腐爛衰竭,還要強撐著在這個世界上戰鬥到底有多痛。
赤井不知道,他那幾個
可愛的小羊羔同期也不知道。
因為他們都是活在美夢裡的人。
他在這時彷彿徹底想明白了其中的邏輯,自己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大腦一片空白。
眼睜睜地看著小羊羔的表情破碎了:
「其實不管組織動不動手,格蘭利威的身體都已經撐不了多久了,在那些侵蝕覆蓋他全身的時候,他剩下的就只有死。這也是他為什麼要主動配合公安的計劃,被組織帶走的原因,他要用自己殘餘的生命去結束這一切……」
「……這是他留給我們最後的東西。」
而現在。
所有的夢,都該醒了。
「血液析出結果出來了,應該是ITF-056中的成分毒素導致的。」
女人高跟鞋的聲音飛快跑過走廊,緊接著是紙頁翻動的「唰唰」聲,厚度感覺至少有拇指寬。
「如果進行中和的話有些試劑我們沒帶過來,實驗室里有蒸餾設備,可能只有現場提取……」
無數試管磕碰的聲音中,一支針劑將一管精密調配的液體注入了血管中。
而那彷彿是阻止漲潮堤壩,在化學物質無聲的中和與反應中,原本覆蓋在皮膚上的屍斑一樣的侵蝕逐漸褪去了一點,露出在藥劑失效的半個小時內再度吞噬他的身軀,而這一次的來勢只會比上一次更加兇猛。
琴酒已經在最近的這幾天里,無數次看著這種侵蝕重演。
他幾乎從未感覺自己的腦神經如此敏[gǎn]過!
組織的研究員在之前從來沒有系統處理過格蘭利威這種情況,畢竟按理講,如果實驗體到了這種地步的話,都是應該直接弄死廢棄掉的,哪遇到過還要他們強行救的情況。
這彷彿是在世界末日中被迫救一隻重症貓狗,所有的程序和方法都極其不熟練,根本是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琴酒就這麼等著他們每次化驗半個小時,配藥一個小時,又在五個小時以後直接全部重頭再來一遍……整個人幾乎已經在炸膛邊緣,有那麼幾個瞬間真的想把這群飯桶全部從山上丟下去!
他坐在床邊,看著昏迷的格蘭利威。
忽然意識到,對方好像其實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在他面前露出過如此溫和的表情了。
幸好,在這個車軲轆已經倒到第十五次的時候……
在琴酒的伯萊塔即將忍無可忍地打爆那個一臉茫然的研究員組長的頭,並把他的無頭屍體從山上扔下去之前……
格蘭利威終於醒了。
「那個,醒,醒,醒過來應該就說明情況已經穩定了……」研究員大汗淋漓,嘴唇都在哆嗦,「那,那那那我們就先出去,您有事再叫我們!我們隨時都在,隨時都在!」
話音沒落他就竄了出去。
人都只有在輪到自己死的時候才會害怕。
關閉的房門中,室內逐漸安靜了下來。
這件供給格蘭利威休息的臨時房間似乎位於一個比較高的位置,而且很難得地有窗戶,是整座基地里極少數能看見外面的光線的地方,能夠聽見有輕微的雨聲穿過厚實的特製防彈玻璃傳來,外面不少的樹木已經凋零得只剩枝椏。
格蘭利威就是在微微的雨水敲擊中醒來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可是他被重新搭建的記憶只彷彿一張白紙,瞳孔里空洞著,反應很遲鈍,在歷經痛苦醒來的時候,只會本能地去尋找身邊熟悉的氣息:
「琴……唔!」
「你這傢伙到底怎麼回事……?」
然而,一股被憤怒在此時隨著對方殘破的軀體而直衝琴酒的大腦。
他這次沒去掐他的脖子,但是卻緊緊鉗住了他的手腕,碧綠眼瞳從上而下死鎖住那張面孔:
「跑啊……你接著跑啊?不是那麼喜歡當叛徒的嗎?!」
「現在終於滿意了?!」
可是吼到一半……
他卻忽然想起格蘭利威已經不記得那些事了。
琴酒冰冷的眼眸向下垂,逐漸掃過他毫無防備,也毫無反抗的軀體……
再落回那張白紙一樣空白的臉上。
格蘭利威似乎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金瞳虛弱地睜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唯一能理解的,只有自己眼前這個人非常憤怒。
可他為什麼要憤怒?
是自己……惹惱了這個唯一的「同伴」嗎?
自己身上到底又發生什麼了?
這個場景其實很恐怖——他以為自己能回家了,但事實上卻並沒有被帶回自己熟悉的安全屋裡,而是被拖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停地抽血打葯。那些人都不怎麼跟他說話,也不告訴他這裡是哪,唯一讓他感到有些熟悉的人現在也被他惹怒了,而他甚至一點原因都想不到,那隻可能是自己剛才做錯了什麼。
但他沒做什麼。
唯一的一個動作,是他在醒來的時候想去尋找琴酒的氣息……
在那雙蛇一般陰冷的綠眸注視中。
格蘭利威好像本能似地,有些抗拒地想將自己的手從對方掌心裡抽回來——
然而,他這個微小的閃躲直接把琴酒點炸了!
在這一刻,在面對這個完全空白的格蘭利威的時候,琴酒這才終於徹底意識到了組織的「洗腦」和「記憶覆寫」的恐怖之處!
因為這說明,他們以前經歷過的一切,無論是憤怒也好,鬥毆也好,甚至是恨也好……
所有的一切都將徹底不復存在!
他無論如何發火,都甚至得不到這個格蘭利威對他的質問的哪怕是任何一句嘲諷或者謾罵。
他在之前只顧著不擇手段讓他回到自己身邊,卻沒意識到自己即使調教出一個世界上最乖的格蘭利威來,那也不是那個曾經戴著面具,以警校生,警察的另一種身份站在他身後,一次又一次為他填補上後路,完成這場默契的黑暗犯罪的最後一筆,「永不背叛」的人。
現在的這個格蘭利威很乖,很小心。
好像隨時都在擔心哪裡惹惱他了。
他能清晰地看見那雙金瞳里的茫然,和被迫低頭去討好對方的不甘。這個一片空白的,跟初生小貓一樣的格蘭利威的任何小動作,都絲毫不可能瞞過他,但是這些其實都不應該屬於格蘭利威……
這根本不是他。
事情彷彿真的回到了Bss洗腦懲罰的那段時間。
但不同的是……
這次,是他自己親手毀掉了那個屬於他的格蘭利威。
一瞬間,已經被壓抑到極點了的,巨大的無名怒火似乎從心口一直灼燒到了全身!
琴酒沒意識到自己彷彿一隻狂躁的雪狼一般猛地將對方按回了枕頭上,腦袋在床頭磕出「碰」地一聲巨響,疼痛的呼喊隨之響起來,又彷彿戛然而止一般咽了回去,可絲毫傳不進他耳朵里——
他正把已經瀕死的,虛弱得跟一張紙一樣的格蘭利威死死壓住,指節用力摩挲過他脖子上那道被短刀劃破的疤痕,感受著只要再用一點力,就能徹底切開這段脖頸的感覺。
很容易就能殺了他。
這個其實背叛了他無數次,而且也被他無數次親手
摧毀了的人。
反正他們從童年開始就互相嫌惡,互相靠近,而又互相合作,綾里薰對於琴酒的殘暴和血腥一直嗤之以鼻,而自己應該也早就煩死了他那副高傲的少爺架子,看誰都沒好臉色。總之他們誰也不欠誰的,都活該,就像那天掃時鐘塔一樣,如果自己什麼時候真的一時興起殺了……
「琴……酒。」
滴答。
琴酒猝然回過神來!
「啊……哈啊……唔……」
他這才發現,格蘭利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他掐到了窒息邊緣,整個臉色已經極度慘白,脖頸上白皙的一片可以看見清晰的指痕。
他連忙鬆了手,咬著牙。
第一次有些茫然地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會突然失控……
然而。
「對不起……」
他忽然聽見了一個,異常虛弱的嗓音。
格蘭利威其實根本沒什麼力氣,但是在這個時候,依然非常努力地支撐起身子,用那雙溼潤,柔軟,空白的金瞳望著他,竭力想向他靠近……
輕輕地。
一個非常有懇求,安撫性意味的,輕淺的吻,無聲落在了他的側臉上。
「……」
空氣瞬間凝固。
十秒后。
「哐」一聲巨響!
有研究員在走廊上看見了一個跌撞著衝出來的黑色身影。
然而根本還沒來得及跑,下一秒就被對方一把從背後揪住了領子!他一回頭只看見對方極度冷酷的綠眸,裡面幾乎倒映著他的死相,一字一頓:
「我之前拿來的監控錄像呢?」
研究員快被嚇暈過去了,但是生死一線間頭腦簡直前所未有地清明:
「您您您是說您之前拿來的那個時鐘塔的監控錄像……」
琴酒一語不發,徑直把那個倒霉蛋嫌棄地丟開!而對方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也非常識相地抓住了這個活命的機會,一溜煙鑽進了旁邊的機房裡,從裡面撿了台筆記本電腦出來,就是說話依然不利索:
「我我我我我們分析了您拿回來的路線,確認那個小女孩的五官和她非常相似!系統模擬出來的未來長相也幾乎一樣!但也不是百分百確定……啊!」
琴酒眼皮都沒動,直接將電腦一把搶了過來!
只見屏幕之上,一個褐色短髮的小女孩的證件照片正浮現在屏幕上,而旁邊比對完成的,是另一張組織所有人都非常熟悉的,穿著白大褂的天才少女研究員面無表情的臉,底下一行紅色彈窗閃爍:
【Matbsp;Seeds】
——那居然是雪莉!
「大哥……?!」
就在這時,伏特加小心地從門邊探出了半個頭——
卻在一剎那間猛地傻住了!
「大哥你怎麼了?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閉嘴!」
琴酒的心情顯然非常不好!
他銀白的長發搭在肩頭,第一次似乎略微有點凌亂,后牙咬得非常緊:「那傢伙現在暫時還不能死……」
伏特加:「什麼?」
「格蘭利威那個麻煩的混蛋……」
琴酒的神情異常陰冷,抬手把電腦扔給伏特加,結果上面的東西嚇得方臉男人瞬間驚呆了:
「這……這難道真的是雪莉?!」
他那天陪大哥把東西拿回來的時候,其實根本沒抱太大希望。
畢竟雪莉之前再怎麼也是個十七歲的人啊,可這小女孩根本只有七
歲,怎麼會匹配上了?!
這根本不可能!
「再沒有雪莉的葯格蘭利威會死。」琴酒冰冷地說道,「反正到底是不是雪莉,抓回來就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