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各方

第74章 各方

眼見著殷鞅大婚的日子逼近,素來平靜到幾近一潭死水的埕陵難得熱鬧起來。

越來越多他國之人紛紛進入埕陵,縱然殷鞅命人攔住許多,但仍然無法把全部人都阻擋在埕陵外,因此近來埕陵城裡到處都是穿著各色衣衫的外鄉人。

他們有的宣稱是奉國君之名來埕陵賀禮的,有的則是在城外被守衛盤問是說來慶賀殷鞅大婚,結果進了城馬上翻臉,擁在殷王宮門口,喊著要見殷鞅,對這門婚事憤憤不平的。

對這門婚事意見最大的當然是越國使臣。

殷王要迎娶魏國王姬的消息被快馬加鞭傳到長潁后,剛從祈水郡回到長潁沒多久的越鰣又驚又氣,玉年咬牙說完這則消息后,自皎皎不見后就徹夜難眠的越鰣紅著眼就要衝出屋去,要不是玉年和其他大臣攔得快,他怕是已經要衝出越王宮了。

玉年焦急:「國君,稍安勿躁。」

越鰣把他的手甩開,眼眶愈發紅:「那是我的皎皎!你讓我怎麼稍安勿躁!」說到後來,他聲音都哽咽起來:「你們根本就不知道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玉年怎麼會不知道。

皎皎姑娘對國君來說有多重要,長潁人人皆知。

可是那是殷王啊……是在太子時期就帶領殷人,兩年從越人手中奪走十座城池的人啊。

歸還的五座城池還沒捂熱,再則越人和殷人關係差成這樣,國君跑去埕陵難不成能討到什麼好?越地已經死了一位先國君,王室嫡系只剩面前這一個,若是越鰣出了問題,越國也找不到別的可以當國君的人了。

玉年一邊命人關上大門,一邊手上動作繼續去攔越鰣:「國君慎重,殷王想要迎娶皎皎姑娘並非易事,魏國和燕國都不會坐視不理。況且殷、魏都是姜室心頭大患,姜天子怎麼想必也不會允許這兩國聯姻的,我們只需謀定而後動即可。」

越鰣勉強鎮定下來。

在皎皎不見后的這些日子裡,他整夜整夜睡不好覺,耳鳴愈發難受,每晚閉上眼都是極樂坊里與皎皎共度的那些歲月。

他想起皎皎在戲台上穿著寬大的新郎吉服與他唱著女兒戲的模樣,眼前一陣發黑,攥緊手邊的椅子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對他唱「天為媒,地為妁,四拜入洞房」的皎皎要嫁給別人了嗎?

越鰣消瘦許多的面龐冷峻起來。

像是終於恢復理智,他閉了閉眼,語氣克制隱忍:「燕國那邊的人如何反應?」

玉年知道他問的其實是崔相的反應。

他鬆開手,一面眼神示意奴僕繼續關著門,一面道:「燕國使臣很快返回埕陵,無論是何種原因,燕王和崔相都是不希望這門親事能成的。」

想起崔宿白,越鰣默然。

儘管他不喜歡崔宿白,但不得不承認的是,知道崔宿白也做出反應后,他心中的憂慮大大減少——事實是,崔宿白這個男人是最棘手的對手,但也是最可靠的盟友。只要他決心想做什麼事情,那大抵都是能做成的。

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崔宿白身上算什麼?

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越鰣在一個個痛苦寂寞的長夜想明白一件事,在這個世道,僅僅成為國君是不夠的。

他不僅要成為國君,還要成為最強的國家的國君。只有這樣,他才能和皎皎一直在一起。

想到這,越鰣眉眼堅毅。

他沉著臉對玉年吩咐道:「你找人快點去姜天子面前,務必說清楚殷、魏兩國聯姻對姜室的影響,請姜天子插手這事。除此之外,你命埕陵的使臣盡全力阻攔殷王,若阻攔不了,那就全力拖住殷王。」

這是玉年第一次見到這麼雷厲風行的越鰣。

他一時有些恍惚,瞧著年輕的國君眼中逐漸顯露的鋒芒,一時間頭腦之中竟浮現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來:也許皎皎姑娘被殷王擄走並不算是壞事……至少對越國來說,並不是壞事。

欣慰是一回事,但見到越鰣這個模樣,不安又是一回事。

玉年敏銳地嗅到了些風雨欲來的味道,他難得在越鰣面前結結巴巴:「那……那國君,您是什麼打算?」

「我是什麼打算?」

越鰣冷笑一聲,攥緊椅子上的扶手,用力大到手背上都浮現出青筋:「燕王應當也不想殷、魏聯合吧?他殷鞅若真敢,他大婚之日,便是我越、燕兩國大軍壓境之際。」

玉年被嚇得險些昏倒過去。

又要和殷人打仗!便是真的拉上燕人,殷人也未必會怵呀!

越鰣沉下臉:「若是我兩國之力還不夠,那再加上魏人呢?」

他說:「玉年,你再派一人去定鄴,與魏王和魏王后說一說這事。我不信魏王后能甘心殷鞅強娶皎皎。」

玉年這才舒了口氣,低聲應下。

君臣說話間,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三國會盟定下的不戰之約。

也許他們都知道,在魏國率先撕破臉皮朝著姜王室的權威發起挑戰後,當今世道哪已經沒了任何可靠的盟約。

殷人顯然也並不信任他們。若真的信任他們,怎麼在三國盟約結束后,殷人還要在與燕、越毗鄰的邊境之地繼續設下重兵?

玉年從屋內走出,沒忍住嘆了口氣。

他蹙眉煩憂:眼見著魏、越、殷三國紛紛下場,姜王室維持百年的和平到底還能堅持多久?只盼越人不要受太大的牽連。

但想到這,玉年自己先哂笑起來。

他笑自己痴人做夢——天下大亂,越人如何能獨善其身。

*

長潁的消息傳來,埕陵的越人使臣便守在殷王宮門口不走了。

他天天喊著求見殷王,初時殷鞅還會見他兩面,後面懶得做面子,乾脆一面都不見,只把他晾在宮門外,無論使臣是破口大罵還是好聲好氣求見,他一概不理。

後來燕國的使臣和魏國的使臣跟著來求見過幾次,他也同等處理,把人全都攔在宮外。

使臣們問起,他便讓侍衛回:「國君諸事繁忙,大婚後才有閑,各位使臣若真有急事要與國君相論,也請等到國君大婚後再來。」

這裡的使臣,哪位不是為了殷王的婚事而來!

聽了侍衛的話,使臣們俱是心中憋悶。但殷鞅死了心不見人,他們身處埕陵,總不至於強闖進王宮,非逼得殷鞅與他們見面。

怕是他們真有膽子闖進王宮,殷人侍衛的長刀也要刺穿他們的身體了。這事殷人絕對做得出來。

越鰣正在集結軍隊的事情傳到殷鞅耳中,他輕蔑一笑,不置一詞,沒有多做反應,反倒是問起燕國和魏國最近的情況。

墨老道:「魏王不同意您與王姬的婚事,但並未有動作,甚至對魏國使臣遞去的消息都反應甚少。」

態度稱得上曖昧不明。

殷鞅挑眉:魏序看起來不像是不想和他結盟的樣子啊。

既然如此,為何又拒絕這門親事?

暫且想不通中間哪裡出了紕漏,殷鞅確認魏序不會阻礙自己后,問起燕國的事情:「崔二那邊有什麼動作沒?燕人是打算和越人徹底捆死在一根線上么?」

「燕人最近的確集結了幾萬士兵。」

見殷鞅的表情冷下來,知道他誤會,墨老頓了頓,繼續道:「……不過他們是朝著東邊去的。」

殷地在燕地西北,那麼說,燕人要打的不是殷人?

東邊是哪裡?

答案很明顯——是鄭。

殷鞅擰眉:「燕人怎麼會選擇在這個時機攻打鄭國?」

他回憶起之前聽墨老說的事情,不解:「燕人在攻打鄭國一事上不是受了許多挫?怎的在這個時機又捲土重來?」

燕人攻鄭,多次攻打不下,這點殷鞅聽墨老說起過。

鄭國是小國,殷鞅對這等靠姜王室苟活的小國家並不看在眼裡,之前聽墨老說是鄭王找了個少年將軍,帶兵神勇,領著鄭軍勝了燕軍幾回,殷鞅也並沒有往心上去。

在殷鞅看來,燕人打仗本就不行,燕人攻打小小鄭國都這麼費勁,只能說明燕人是真的不行,而非鄭國有多大本事。

彈丸小國,便是真的飛出了個鳳凰,又能改變什麼?

殷鞅原本是如此想的,可現下聽聞燕人在這等巧妙的時機攻打鄭國,心中還是不由升起幾分疑竇來。

他對墨老說:「勞煩您遣人儘快去鄭地一趟,替我打探一下燕人在這時攻鄭的原因。」

墨老頷首。

但沉吟片刻,他答:「國君,鄭地離埕陵太遠,便是我們的人動作再快,來回也需至少十日時間。」

怕是趕不及在您大婚前返回。

殷鞅察出他言下之意,儘管隱有不安,但還是安慰墨老:「燕、鄭兩地的糾葛影響不到埕陵來,您不用太過介懷。」

墨老這才鬆開眉頭。

**

大婚前五日的時候,皎皎終於出了殷王宮。

她被殷鞅帶去見國師。

皎皎本是打算不理睬殷鞅的,殷鞅來讓她和他一起出門,她還板著臉冷笑一聲,坐在凳子上半點不動,打定主意是不想趁殷鞅的意的。

殷鞅不生氣,而是饒有趣味地打量她片刻,這才慢吞吞道:「是去見國師。」

聽到國師二字,皎皎的眼皮一抬,終於捨得給他一個眼神了。

她看他一眼,起身道:「我去換衣衫。」

她是什麼心思,殷鞅一眼看穿。

國師之前測她是他吉星,她對國師本就怨憤,此刻婚期將近,她說不定還存著想法,想請國師替她卜一個大凶的龜甲,好讓她逃過婚事,離開埕陵。

殷鞅想著,握拳咳嗽一聲,唇邊溢出一絲笑。

他垂眸安靜想,都到這時候了,居然還沒放棄。

皎皎很快換完外出的衣衫,與殷鞅一同去見國師。

國師居住在祭壇附近的一處宅子里。皎皎隨著殷鞅進入與國師會面的房屋內的時候,一時間被屋裡的裝飾驚住。

幾十架書架在屋內林立。每架書架都有十層,上面堆滿了書冊和竹簡,皎皎穿過書架走向房屋中間的時候,看到了書冊泛黃的書封和邊角,也看到了書架一側被灑上的防蟲的草灰。

大約是為了怕典籍被陽光暴晒,屋內只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子,透露些許天光進來。

皎皎想,比起國師的住處,這裡更像是一位守藏室史的居住之地。

在滿屋的典籍書味和草木灰味中,國師跪坐在屋子中央的蒲團之上,垂著頭,單手摩挲著一片龜甲,若有所思。

殷鞅不打亂他的思緒,無聲跪坐在他對面的蒲團上。皎皎不習慣跪坐,但此情此景,她沉默看了眼國師和殷鞅,還是拉了拉衣衫的下擺,跟著緩緩跪坐在殷鞅身旁的蒲團之上。

國師沒有去看龜甲,似是放空,指尖卻摩挲著龜甲上的紋路,面上始終淡淡的。

皎皎去看這位害她被殷鞅擄來埕陵的罪魁禍首。

殷地的這位國師看上去年歲至少有六七旬。他身材瘦長,一身黑衣是樸素的棉質料子,白了大半的髮絲被整整齊齊地梳上去,面容寡淡尋常,看上去與埕陵街頭的普通人沒有差別。

可等他收起龜甲,抬眸看來時,皎皎卻挺直了脊背,收回了初時的想法。

國師有一雙乾淨到凜冽的眼。

他看著皎皎,像是透過她看向更遙遠的地方,眼神瞭然而探究。

皎皎被他看得一個激靈。

有一瞬間,她生出奇怪的感覺,竟覺得面前這個老人彷彿看穿了她的來路,也看完了她的歸途。

皎皎蹙眉。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國君來了。」

國師淡淡一笑,收起龜甲,看向殷鞅身旁的皎皎:「王姬也來了。」

皎皎並不習慣別人稱呼自己為王姬,尤其是當她想到王姬二字的前綴是魏國,她心情就更難以言喻。

她迎上國師的視線:「國師稱呼我為皎皎就好。」

國師笑了笑,沒有應下。

他想起今日殷鞅帶皎皎來的原因,伸手遞過龜甲,請皎皎把龜甲放入案牘上燃著木炭的精緻器皿內。

此舉在殷地稱為灼龜。國師龜卜,靠的便是灼燒后的龜甲上的裂紋走向。

皎皎一想到自己就是由這可笑的龜卜被卜成殷鞅的吉星,心中就一股子氣散不出去。

她看向國師:「您認為區區一塊龜甲能定什麼?」

國師眼神包容,溫聲道:「大到天下局勢、古今未來,小到黎民百姓、婚喪之事,龜甲都能定。」

皎皎追問:「您自認卜得准嗎?」

殷鞅剛想出聲,就見國師笑著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插手。

國師對皎皎說:「以前覺得卜得准,近些年卻不知是感知不到天意,還是天意多變,龜卜出的結果總是很矛盾。」

他深深看皎皎一眼:「……比如在皎皎姑娘的事情上,兩年多以前和現在,我卜出的結果就完全不同。」

兩年多以前?

那正是她在書中為殷鞅喪命的一年。

皎皎心一跳,抿唇不語。

這回她終於接過龜甲,把龜甲放到燒著火的器皿之中。

灼龜后,龜甲被國師拿出,拿在手中細細端量。

他看得認真,手指輕撫上仍帶著熱度的龜甲片,看了許久,才輕嘆一聲。

皎皎忽的明白過來什麼,雙手撐在案牘上,眼睛亮起來,唇邊也帶了笑。她前傾身子,問:「國師,龜卜結果是不是不好?」

一旁的殷鞅嗤笑一聲。

他看出她的想法,笑她對龜卜知道太少:「灼龜后五日,龜甲才可卜。」他揚眉:「急什麼?龜卜結果出來,你已經是我殷地的王后了。」

皎皎眉毛豎立,口氣帶刺:「若卜出大凶呢?」

殷鞅想了想,笑:「大凶我也認。我自找的苦,我吃。」

皎皎想,當著國師的面殷鞅就敢說這樣的話,他真的瘋了。

殷鞅帶皎皎來的確只是為了讓國師卜一次。

國師的龜卜結果至少要在五日後再出,眼下他們待在國師這裡也沒別的事了,殷鞅起身,伸手要去扶皎皎:「走吧,難得出來一趟,我帶你去嘗一嘗埕陵的小吃。」

皎皎拒絕:「我要和國師單獨說兩句。」

殷鞅輕嗤一聲,收回伸出去的手。

他掃了眼皎皎,同國師頷首后,居然真的不置一詞就去屋外了。

高大的書架遮擋了透過天窗進入屋內的少許光亮,整個屋子暗沉沉的。屋內無人說話,太過寂靜,因而殷鞅開門的聲音難免讓人注意。

咿呀一聲,門開。

昏暗的屋內敞亮起來,皎皎轉過頭,看到了殷鞅開門的背影,有片刻恍惚。

太瘦弱了……這個背影。

其實他也很年輕,他今年才及冠。

把莫名其妙的思緒扯回,皎皎聽到門被闔上的聲音,轉頭看向國師:「我的來意您應當知道。」她深呼吸一口氣,「我想知道,您的龜卜是不是殷鞅娶我的原因之一。」

「恰恰相反,我卜出的結果是,鄭國的王姬才是天意所定的殷王后。」

國師把龜甲收到一旁放起來,抬眼看著皎皎,淡淡道:「可是國君說,他不娶鄭國王姬。」

皎皎怔住。

國師悠悠然嘆了口氣。

「國君少有做出和龜卜相悖的事情。」他提起殷鞅,眼角的紋路一點點變得明顯,眼神柔和下來,「他自出生起便承載了太多人的希望,這些年來,看似桀驁不馴,實則走的都是其他人期盼的路。」

皎皎看著國師。

她覺得此刻說起殷鞅的國師比之剛才摩挲著龜甲的模樣,更有「人」的味道。

他由國師成了一位慈祥的長者。在他口中,殷鞅不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年輕國君,而是一位他看著一點點成長的晚輩。

國師嘆息一聲,嘆息中帶著歉意。

「我承天意,把他捧到現在的位置,看著他從蹣跚學步的孩子到戰無不勝的太子,繼而成了現在這個穩重可靠的殷地國君。」

他給皎皎斟了一杯茶,遞到皎皎手邊:「他三歲前偶爾還掉眼淚,三歲后就沒哭過。後來問他,才知道是有人告訴他,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越兩國軍隊兵臨城下,他父親抱著他,險些在宮中自裁,以死明志。那一年,埕陵沒破,殷地死了十萬將士。」

皎皎拿著茶杯,卻沒有喝茶。

她在想,十萬到底是個什麼數字。接著想起的,便是那短暫的在越人營地的幾個月。在那裡,她燒了的越人屍體,又大概是什麼數字。

算不清楚。

皎皎一輩子見過的人或許都沒到這個數字。

這是什麼世道?

是你殺我、我殺你的世道。

國師道:「自那起,他就沒哭過。整日又練騎射,又學讀書,旁的人看了都替他累得慌,他一個孩子卻不喊一句辛苦,每日咬著牙過。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循規蹈矩,努力做最好的太子,現在也很認真地在做最好的國君。二十年來,他其實一直都是為殷人而活。」

頓了頓,他看著皎皎:「這是第一次,他為自己做了決定。我們都很為他高興。」

皎皎心裡悶得慌。

她想起不久前他彎腰問她的那一句「會畫眉么」,再看著面前老人隱帶懇求的眼眸,只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

可她明白有什麼用。

她不屬於埕陵,她屬於她娘,屬於她自己。

皎皎有些後悔今日來見國師了。

早知道國師會同她說這些,她不該來的。她明明只是想問清楚國師的龜卜結果,想請他替她卜一卦大凶嚇退殷鞅的。

結果現在殷鞅沒被嚇到,反倒是她被嚇到了。

出屋前,皎皎問:「今天您說的這些,是殷鞅讓您說的么?」

國師搖頭:「國君半分不知。」

他道:「是我多管閑事。」

見皎皎眉頭深深皺起,一副煩惱至極的模樣,國師笑了笑:「我說這些,並不是脅迫您什麼。殷人信仰神靈,我又是龜卜之人,自然比誰都知道什麼叫天意難違。」

他道:「我只是,不吐不快。」

皎皎從國師屋裡出來的時候,表情很不好看。

殷鞅和她坐一輛馬車回殷王宮,打量她神色,挑眉:「怎麼,是國師不肯幫你卜一卦大凶,你惱羞成怒了?」

皎皎現在看到他就情緒複雜。

但毫無疑問,她對殷鞅仍舊沒有好感。多年前殷鞅是怎麼戲弄她的,她不會忘,她又是怎麼被殷鞅打暈帶來埕陵的,她自然也不會因為國師幾句話就記不得。

她只是覺得很荒謬。

若他真的喜歡她,怎麼會有人是用這種方式去喜歡別人的?

殷鞅以為她的不語是默認,笑裡帶了幾分得意。

他嘁了一聲:「國師看我長大,怎麼會——」

馬車從路邊行駛而過,皎皎耳朵一動,忽的打斷殷鞅的話。

她想讓車夫停下:「好像有人在路邊鬥毆,你快請人去看一看。」

殷鞅很是訝異。既是訝異她耳朵靈敏,也是訝異她居然會選擇插手埕陵城裡的事情。他以為她恨極了他,連帶著對埕陵都沒有半分好感,應該不會管這座城裡的人的死活。

但見皎皎表情嚴肅,隱帶著厭惡,殷鞅還是讓車夫停下,並派出侍衛去外面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侍衛很快回來,在馬車外答:「回國君,是幾位孩童在鬥毆。其中一位男孩被其他五六個差不多同歲的男孩堵截在巷口,直到我們去后,那些男孩才一鬨而散。」

埕陵發生這樣的事情,殷鞅身為國君,總歸是不悅的。

他冷淡吩咐:「讓城裡巡邏的守衛上心點。」

這一事解決后,馬車才重新前行。

殷鞅問皎皎:「你怎麼反應這麼快?馬車的車簾都沒有掀開。」

皎皎默然:「……我聽到有人在罵野種。」

她說:「我很討厭這兩個字。」

殷鞅止住話,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想起皎皎的身世,知道她和母親曾相依為命多年。在這個世道,她一個女孩子身邊沒父親,想來也是被人說道過這兩個字的。

殷鞅轉移話頭:「想不想去嘗嘗埕陵的小吃?」

他說:「比祈水郡的好吃多了。我們埕陵可不是只有甜得人牙齒都要掉的紅豆糕綠豆糕……你從小吃糕點,牙口居然沒壞,也算天賦異稟。」

又來了又來了。

怎麼會有人說話這麼討人嫌?

皎皎冷笑一聲:「捅人刀子也是天賦異稟。」

殷鞅被她氣笑。

反正她在他面前就是不肯吃虧。

殷鞅懶得多說話,侍衛告訴他到達地點后,他拽著皎皎的手腕就把人拉下馬車。

他指著街邊的酒肆食鋪:「從哪一家開始試?」

皎皎被他的自我氣到,甩開他的手,本想說什麼都不想吃,但怕殷鞅鐵了心要帶她去一家一家吃,她乾脆眉頭微蹙,隨手指了指路邊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

她說:「我吃這個。」

簡直太敷衍。

殷鞅問:「祈水郡沒糖葫蘆?」

皎皎陰陽怪氣:「我就喜歡你們埕陵的糖葫蘆行不行?」

明知道她這話是諷刺,但殷鞅聽得還是舒心。

他眉眼舒展,喃喃一句「還真愛吃甜的」,讓侍衛去買下一整扎糖葫蘆。

在等待的間隙,皎皎目光在路邊逡巡。她本是打算看看能不能好運氣看到什麼使臣,但可惜沒這個好運氣,看到的都是穿著黑衣的殷人。

正在喪氣間,她身前忽然來了個扎著兩根羊角辮的五六歲的殷人女童。

女童手裡抓著什麼物件,仰起頭沖皎皎露出笑,睜著一雙黑亮水潤的眼睛,懵懵懂懂問:「姐姐,你買不買東西?小、小慕這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

皎皎還沒反應過來,手裡已經被塞進什麼。

是一塊木雕。

木雕冰涼,摸起來並不刺手。

雕的是一隻長耳兔。兔子耳朵垂下,面部表情被刻得栩栩如生。木材多倒刺,這塊木雕卻摸上去光滑溫潤,一眼可見雕刻者的耐心與溫柔。

皎皎拿著這塊木雕,楞在原地。

身子瞬間僵住。

是殷鞅的聲音讓皎皎驚醒。

殷鞅在問女童:「是你家裡人讓你來賣東西的嗎?」

女童歪了歪頭,迷迷糊糊道:「是……」

女童的話沒有說完整,便被皎皎打斷。

「她這麼小的孩子,獨自在外面不安全,派人把她送回家吧。」皎皎不動聲色地把木雕籠於袖中,無人知道她袖中握著木雕的力氣有多大。

她對殷鞅說:「我頭有些疼,想回去早些休息。」

殷鞅盯著她許久,才道:「那先回王宮吧。」

他讓侍衛別忘了帶上那一紮糖葫蘆。

皎皎上了馬車。

在上馬車前,她回過頭,朝著身後的人群看了一眼。

終究是什麼都沒看到。

她收斂好眼中的失望,進入馬車車廂。

馬車緩緩地離開,拐彎后消失在街角。

街上一家不出名的茶館二樓,有人終於收回視線,伸手不緊不慢地合上窗。茶館長工端茶進入包廂內的時候,正巧見這位奇怪的客人戴上帷帽。

近來城中戴帷帽的人有許多,這一個倒也不叫長工感到新鮮。

他的目光頓在這位客人的手上。

長工是個沒什麼見識的人,他誇不出很有文採的詞句,只能在心底憋出一句感慨:這雙手比許多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的手都要好看。

比玉白凈,又不乏力量,修長瑩潤,不染塵埃。

長工不著調地猜測:這雙手,該是一位文人的手。

也許這位客人是書生。

面前的客人許多日都來茶樓里,選這麼一個靠窗的位置,一坐就是整日。

長工見他始終戴著帷帽,氣質不群,起初還以為他是什麼來自異鄉的不安分的人士,可後來見這位客人每日沉默寡言,並沒有出格舉動,這才放下心來。

更何況他還出手闊綽,長工當然更加歡迎他來。

這一日,長工如同往常一樣進入屋內,詢問道:「貴客今日還要紅豆糕么?」

戴著帷帽的客人嗯了一聲。

長工早就備好的糕點和新茶放在桌上。他本是不多言的性格,但此刻難得起了興緻,詢問面前的客人:「貴客是從哪裡來?」

神秘的客人沒有回答。

長工只以為他不願回答,卻不知道他是在猶疑到底該說哪一個地方——他來處太多。

長工沒在意,隨口繼續問:「客人在埕陵待幾日?」

這次回答了。

客人聲音清淡:「五日。」

長工驚奇:「五日後正是國君大婚的日子,您那一日走?」

他勸:「如此盛大的日子,您該多留一日和我們一起觀賞才是。」

帷帽阻擋了客人的面目,長工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原本清冷的聲音染上些許莫名其妙的情緒來。

他低聲:「等不了。」

什麼等不了?

長工聽得一頭霧水,稀里糊塗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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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心的白月光(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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