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一這場反科學的暴雨結束后,初二初三總算恢復了大晴天。
方昊的世界里有任務要忙,不能離開自己的宿主太久,過完正月頭幾天就該回去了,三兄弟理應整整齊齊,季桐和裴清沅也會同一時間返程。
所以這兩天顯得尤為珍貴。
根據家庭會議一致決議通過,初二去海邊玩水,初三去森林公園露營野餐。
海洋沙灘和熱帶雨林,是這座城市最具特色的兩種風景。
對於這個主要由季桐和方昊提出來的建議,傅音音有一些意外:「你們倆今年不想去遊樂園了?」
結果這兩位變成小朋友的系統居然異口同聲道:「幼稚!」
去年方昊第一次坐過山車,跟想象中的好玩一點也不一樣,差點坐得他魂飛魄散,熬過那一段煎熬的旅程后,立刻從人生的詞典中刪去了這個詞。
而季桐則想起了意識空間里那座被宿主改造成浪漫約會風的遊樂園,還有和宿主一起在過山車高點上看到的絢爛煙花,也有點不好意思。
聞言,傅音音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方昊的心思很好猜,因為光是聽到遊樂園這三個字就開始臉色發白了,季桐的反應倒很有趣,竟然是略微臉紅。
果然是長大了。
傅音音想了想,隨手變出兩隻充滿氣的小黃鴨游泳圈,調侃道:「那去海邊用這個會不會太幼稚?」
看著這款造型極其可愛的游泳圈,兩個小朋友頓時睜大了眼睛,半晌沒有移開視線。
方昊言不由衷:「還行,湊合吧。」
季桐使用長輩語氣:「有點幼稚,不過我可以陪弟弟用。」
「……」裴清沅欲言又止,「我會游泳。」
季桐立刻開始對著他喋喋不休:「海邊那麼危險,宿主,你現在是小朋友,就算會游泳也要戴游泳圈,防止發生危險……」
「不用。」
「用嘛用嘛。」
長大了,但沒完全長大。
傅音音笑眯眯地把兩隻小黃鴨游泳圈擺在三個小朋友中間,用季桐的相機拍下一張極富童趣的照片。
一路鬧個不停的聲音里,遲夏開車載著一行人來到海邊。
陽光,沙灘,海浪,椰樹,活力四射的熱帶風情。
口嫌體正直的方昊小朋友迫不及待地套上一隻小黃鴨衝進海里,哄騙宿主弟弟失敗的季桐則暫時放下了游泳圈,興緻勃勃地到處轉悠,哪裡人多往哪裡去。
跟過去一樣,喜歡熱鬧的地方。
裴清沅如平常那樣安靜地走在他的系統身邊。
他正在一點點收集不同的碎片。
即便他尚不能徹底確定這些碎片意味著什麼。
季桐抱著膝蓋坐在沙地上,看陌生的年輕人打沙灘排球的時候,目光里流露出的憧憬,與高中時代坐在觀眾席上看他與隊友們打籃球時的眼神一模一樣,季桐總在賽場外為他們歡呼與喝彩,彷彿有無盡的耐心。
今天的小朋友形態不太適合參與這種活動,太危險,力氣也不夠,而上一次是以成人模樣去海邊遊玩,他們被拉進了遊客們玩球的小團體。
裴清沅始終清晰地記得那一天里,季桐學習打球時認真的樣子,還有一次又一次摔倒后再爬起來的倔強。
即便被打偏的排球砸得肩膀發紅,他也仍然笑得很開心。
為什麼會以這樣的心情來面對一種明明很尋常的消遣活動?
「你最喜歡什麼運動?」裴清沅問他。
季桐看得正入神,隨口回答道:「什麼都喜歡。」
「為什麼?」
季桐想了想,避開周圍的遊客,小聲道:「因為運動的時候人類可以充分展現他們健康的體魄。」
為此,手錶小美甚至會通過閃爍黃光來表示讚美與歌頌。
想到那塊如今已然失去靈魂的手錶,並肩坐在沙灘上的兩個人都露出笑意。
「所以手錶為什麼要叫小美?」
這是他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而季桐依然沒有正面回答他。
因為傅音音剛好在叫他們:「快過來拿飲料。」
兩個女生換上了泳裝,和其他的許多遊客一樣,在太陽傘下的躺椅上躺好,悠閑地吹著海風。
兩把太陽傘中間的塑料小桌子上,擺著三個大大的新鮮椰子,顯然是給三個小朋友買的,旁邊還有三把小圓凳。
季桐立馬拋下排球朝椰子跑去,同時不忘拉著他:「椰子水好香,我聞到了。」
在海水裡泡得很舒服的方昊也抓著小黃鴨游泳圈回來了,一口吸干半個清甜可口的椰子:「好好喝。」
遲夏見他喝得心急,忍不住笑起來,伸手幫小朋友拍拍背:「小心嗆到。」
除了季桐,裴清沅也在觀察另外兩個系統,尤其是情緒最外露的方昊。
他好像格外喜歡傅音音的這位宿主。
因為性格和思維模式過分幼稚,裴清沅一直把他當做小孩來看待,之前帥氣冷酷的黑衣男造型並不適合他,現在的小朋友模樣倒格外貼切。
這個平日里滿腦子只有耍帥和玩樂的系統,唯有在幫遲夏收拾渣男的時候,還有在幫受欺負的小學生收拾混混的時候,最像一個高大的男子漢。
太陽傘下,溫柔的女人伸出手的那一刻,白皙手腕上那道長長的傷疤尤為醒目。
在陽光灼熱的海灘上,所有人都穿得很清涼,多餘的衣物和首飾被存放在更衣櫃里,平日里被刻意遮擋的痕迹便顯露出來。
注意到這一幕的三個小朋友同時怔了怔,而以往時常無法理解成年人世界的方昊卻是反應最快的。
他的表情似乎有一點難過,低聲喊她:「小夏姐姐。」
遲夏從他們的表情里反應過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有些抱歉地笑道:「是不是嚇到你們了?這道疤很醜。」
「不醜。」方昊搖搖頭,「但它看起來很痛。」
「不要再傷害自己了。」他說得很認真,「如果有人欺負你,你讓音音姐把我叫來,我一定幫你揍扁他們。」
他躊躇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下一句話:「如果,如果還有特別難過的時候,可以去坐過山車,坐在那上面就像是從高樓上掉下來,很恐怖,會後悔……但是,幸好它是假的,不會真的死掉。」
方昊說出來的句子永遠是簡單而稚氣的。
此刻的遲夏只感受到一種熟悉的懊悔和悲傷。
幸好她沒有真的死掉。
於是她摸摸小朋友剛被海風吹乾一點的板寸頭,輕聲應道:「我保證,我不會再那樣做了。」
方昊猶豫了一下,還是不太放心:「拉勾嗎?」
遲夏認真地伸出那隻傷口已經癒合的手,和他完成這個小孩子最喜歡的約定方式:「好,我們拉勾。」
屬於成年人的修長手指,和永遠停留在孩童時代的小小手指,在咸澀的海風裡扣在一起,輕輕地搖晃著。
等方昊和她拉完勾,剛回過神來的季桐難得沒有把握機會嘲笑他幼稚。
他把剛才不好意思用的小黃鴨游泳圈利索地套在身上,拽著方昊往海里跑:「走,我們來比賽!」
情緒低落的方昊漸漸被轉移了注意力:「你會游泳嗎?」
「不會。」
「那比什麼?!」
「比誰撿到的貝殼多?」
「……你快鬆手,我不要跟你玩!!」
裴清沅留在原地,看著這兩道吵吵鬧鬧的身影匯入海邊嬉笑著的人群。
他看見坐在躺椅上的遲夏盯著自己剛拉完勾的小拇指,悄悄轉身望向另一側,戴上墨鏡,不讓朋友們發現她泛紅的眼眶。
而傅音音的視線從他身上掃過,目光閃爍,她似乎已經敏銳地察覺到裴清沅翻湧的思緒,卻什麼也沒有提。
她只是凝視著遠方湛藍的海水與燦爛的日光,微笑道:「這裡很美吧。」
風景如此平常,又如此珍貴。
海風在耳邊盤旋,裴清沅看著遠處那個低頭認真撿貝殼的身影,輕輕應聲。
「嗯,很美。」
這是在海邊的一日。
第二天去森林裡露營野餐,鬱鬱蔥蔥的樹木間到處是鳥鳴。
在專門的野營區域里,大家合力搭起的帳篷宛如一個圓圓的蘑菇屋,周圍也有許多頂不同樣式的帳篷。
野餐的本質就是換個環境吃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能是季桐最喜歡的娛樂活動。
遲夏和傅音音從昨天晚上就開始準備食物了,這會兒各種各樣的食物鋪滿了整張桌布。
雖然這裡的每個家庭都在吃東西,不過在季桐的指揮下,這塊桌布上食物的豐富程度稱得上鶴立雞群,所有路過他們周圍的遊客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
山風和樹影,陽光與草地,吃飽了就可以懶洋洋地待在帳篷里聊天或睡覺,等休息夠了再繼續吃。
吃完第一輪,三個小朋友躺在草地上,雙手枕在腦後,看著天上飄浮的雲。
「森林真漂亮。」皮膚最黑的小朋友說。
「要不我們晚點從這裡回去怎麼樣?」皮膚最白的小朋友說。
「怎麼從這裡回去?」姿勢最正常的小朋友說。
季桐興緻勃勃道:「等黃昏的時候,我們一起走進森林,然後打開時空通道,慢慢消失在叢林深處,跟奇幻故事裡一樣。」
歡聚后的離別總是很傷感,他更想留給這個世界一個富有魔法氣質的背影。
方昊罕見地沒有吐槽他的奇怪主意:「不錯,就這麼決定了。」
「那我來找個最帥氣的背影角度。」
季桐舉起相機,皺著臉眯起眼睛,取景框到處亂晃,晃到一處時陡然停止。
他移開相機,驚訝道:「那棵樹真大,還有好多人圍在那裡,是在幹嘛?」
方昊跟著望過去:「不知道,看不清,我沒帶望遠鏡。」
原住民遲夏便解釋道:「那是一棵千年古樹,周圍有許願牆,可以把自己對未來的心愿寫在紙條上,掛上去。」
「許願?」方昊不屑道,「幼稚。」
季桐專門往人多的地方湊:「我去看看大家都許什麼願。」
十分鐘后,他表情怏怏地回來:「太高了,我看不到。」
方昊樂了:「那你還去了這麼久。」
季桐坦誠道:「我寫了許願牌啊,讓人幫我掛上去了。」
他看著方昊瞬間打算起身的動作,瞭然地提醒道:「很高的,你也看不到。」
「哦。」方昊別開視線,哼哼道,「我才不好奇你寫了什麼,我是去上廁所。」
看著方昊離開的背影,大家默契地沒有戳穿他,廁所明明在相反的方向。
又一個十分鐘,方昊一臉若無其事地走回來,季桐趁他不備,突擊式提問:「你許了什麼願?」
「我許了——」方昊反應過來,惱羞成怒道,「什麼許願,我是去上廁所!」
遲夏忍住笑意:「我很久以前就來這裡掛過許願牌了,音音沒來過這個景區,要去許願嗎?」
傅音音乾脆地起身:「來都來了。」
最後剩下裴清沅。
在身邊人期待的注視里,他自覺地站起來,走向那棵人頭攢動的古樹。
寫一句話應該是很快的,用不了十分鐘。
可當他拿起筆,筆尖在紙面上猶豫時,才知道一個願望的分量足以讓人不敢輕易落筆。
有許多模糊的念頭在他心中纏繞,面前的許願牌卻只容得下短短一行。
片刻后,裴清沅將寫好的許願牌遞給旁邊的工作人員,看著他熟練地用挑桿將牌子掛進沁涼的風裡,與無數陌生人留下的心愿一起隨著樹葉擺動。
裴清沅知道那些牌子里一共有四種他熟悉的筆跡,分散在願望匯成的海里。
正如那幅掛在廚房門上由四個人分別寫就的春聯。
他轉身朝帳篷走去,身後高懸的許願牌已經在微風裡打起了轉。
某個牌子上的字跡,秀美中透著豪氣。
[希望每個世界里都有奇迹。]
在它附近有一個龍飛鳳舞的願望,長長的句子擠得七倒八歪。
[希望宿主、小夏姐姐、小裴哥哥都要堅強。]
最先掛上去的許願牌正被日光照著,筆跡端正秀氣。
[希望小圓身體健康,平安快樂。]
最後寫下的那個願望與它近在咫尺。
[希望有未來。]
宿主一來一回也花了十分鐘。
考慮到這種願望通常都是秘密,季桐努力地憋住了追問宿主寫了什麼的衝動,但沒想到,宿主竟然會反過來問他。
「你許了什麼願望?」
季桐猶疑地打量他一圈:「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裴清沅繼續問:「那你把願望許給誰了?」
「……當然是我自己!」季桐乾笑一聲,「願望怎麼會許給別人呢?這點常識我還是知道的。」
於是裴清沅靜靜地凝視著他,半晌才道:「不許騙我。」
有未來的人才會將願望許給自己。
季桐莫名感到一絲危險,小聲道:「是真的。」
宿主現在也這麼矮,不可能看到他寫了什麼。
而且他明明寫的是好話。
想到這裡,他嘗試挺直腰桿,理直氣壯道:「我是一個誠實的系統,怎麼可能欺騙宿主……我餓了,吃果凍嗎?」
算了,他還是有點心虛。
幸好宿主停止了追問。
裴清沅低頭去拿糖果盒:「嗯。」
黃昏降臨在蒼鬱森林,許多帳篷都被收起,呼吸了一天清新氧氣的遊客們陸續整理行囊,準備回家。
色彩紛繁的天空裡帶著濃郁的密度,塵埃飄飛的光線在樹叢間穿梭。
季桐拿上自己來時帶的相機,望向愈發靜謐的叢林:「魔法時刻到了。」
遲夏的臉上流露出不舍,又被她小心地藏起:「下次見,我會再多學些菜譜的。」
在有帳篷遮擋的角度里,她和傅音音揮著手,目送三道小小的身影走進森林。
方昊大聲同她們告別,接著越走越快,也許是受不了分離的感覺,最後跑了起來,直至被霧氣湮沒,消失在光影里。
季桐要走得慢一些,宿主緊緊牽著他的手,在溫暖如夏的冬季,走進蟲鳴聲聲的落日森林,常青的綠葉拂過手臂,腳下是濕潤的青苔與石子。
他們並肩走進洶湧明亮的夕陽深處,在抵達另一個世界前,季桐終究還是轉過頭,對仍在原地凝望的朋友們小聲道:「再見。」
在極近的距離里,裴清沅看見他笑著道別的側臉,稚氣的、蒼白的。
就像那一連串夢的結尾。
走出病房的少年獨自跑到樹下,小心翼翼地用鏟子鬆開泥土,將一朵蘑菇裝進空花盆,然後與流浪的白色貓咪告別。
所有的答案早已寫好。
它們散落在那些曾經被他或有意或無意忽略的微小細節里。
裴清沅想,他終於從夢中的旁觀者,變成了夢中人。
這一幕如此熟悉,不僅僅是正轉頭道別的季桐,還有這棵常常與他相伴的樹。
在進入時空通道前的瞬間,裴清沅低聲道:「未來見。」
季桐怔了怔,笑起來:「未來見。」
他們要瞬間變成大人了。
可他在回到熟悉的屋子裡后,並沒有第一時間見到宿主,只有手心還殘留著淡淡的熱意。
在令人暈眩的時空穿梭中,裴清沅異常清醒地打開了意識空間。
那裡有花園,遊樂場,和一棵處在中央地帶的、始終綴滿紫色雲霧的泡桐花樹。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會很想看一看這棵生長在自己心裡的樹。
或許是因為在那些蒼白的夢境里,從病房窗口望出去,能看見的除了漂浮在天空中的巨大蘑菇,就是一棵生長在綠地里的大樹。
在久久的凝視里,裴清沅看見泡桐花樹邊那微小的變化。
不知在什麼時候,它的身邊長出了花草,原本凝實的泥土,彷彿也變得鬆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