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第189章
陸承驍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入青樓,是與柳漁同往。
夜裡的東四衚衕與白日里是截然不同的模樣,華燈璀璨、車水馬龍、紈絝浪子匯聚、管竹絲弦入耳,端的是熱鬧非凡。
柳漁和陸承驍甫一進入留仙閣,香風襲面,五六個使女嘻笑著簇擁而來,柳漁上輩子往前邊來得少,甚至不識得這些妝點精緻的女子都是誰。
只她上輩子到底在這留仙閣呆了一年余,雖重活一世,可到揚州幾日,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設,對這般場面倒是不怵。
反觀陸承驍,背在身後的手握成了拳,肉眼可見的不自在,在幾個女子擁過來要挽住他和柳漁手臂的一霎那,他自己閃避了不說,下意識把柳漁也護到了身後,若非被柳漁按住,握在另一手的摺扇幾乎下意識要拍了出去。
面色黑沉,下頜緊繃,不似來尋歡,倒似是誤入此間,第一回進樓子里的雛兒。
一眾女妓少有遇上這樣的,又見二人生得實在是好,且衣著華貴,咯咯笑著又要貼過去。
見柳漁要被人碰著了,陸承驍臉色更沉了,厲色望向那幾個女妓,眼中已然帶上了幾分煞氣。
眾女一愣,下意識沒敢再往前湊,只是心裡不爽利,「喲」了一聲:「這倒稀奇了,有來咱們留仙閣不叫我們姐妹沾身的呢?」
「莫不是瞧不上咱們姿色吧,公子有相好的姑娘?」
陸承驍腮角緊繃,頭一回後悔,不該把柳漁往這裡邊帶,就算要贖人,白日里直接找了主事人商談,也好過現在這樣。
他想得簡單,只是柳漁清楚,白日來平白無故來說要贖人,贖的還是蕭玉娘,別說紅娘子讓不讓他們見人,就是蕭玉娘怕也只當個笑話聽聽。
柳漁手在袖擺遮掩下輕輕捏了捏陸承驍的手,這才笑著從他身後走出一步,道:「確是有相熟的姑娘,不知玉娘子此時可有空?」
留仙閣能被稱一聲玉娘子的,自然是連續六年穩坐花魁之位的蕭玉娘,眾女哪有不知的,互望一眼,有些沒趣,嘖一聲:「怪道瞧不上咱們呢。」
轉頭去喚鴇母。
紅娘子本就在場間應酬,也留心到了這邊,一喚便至。
裹挾著一陣香風,人未到,笑先至,與上輩子一般無二的作派。
待瞧見被一眾女子圍著的二人,那一雙利眼先就把陸承驍二人上下打量了個透,從發冠到衣飾,再到長相氣度,那是再老辣不過的一雙眼。
陸承驍只覺自己的身家出身怕是都在這幾息之間被人評估了個大概,終於理解柳漁下午特意拉著他一起出去重新置辦了一身行頭的意思。
陸家做的就是布料買賣,兩人穿得自然都不差,可要往揚州這等銷金窟來,柳漁卻道是不夠。
柳漁自己那一身且還罷,她是女子,置辦了華衣錦服也是浪費,瞧得過去便罷。置辦陸承驍的那一身行頭,卻足花了四十多兩,更是找到典當行,與那掌柜一番相商,壓了一百兩銀子,以十兩銀子五天的作價,賃下一塊玉來給他掛在了腰間充場面。
「有道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我們要贖的那人應當是個花魁娘子,不花點心思,怕是連她的面也見不著。」
陸承驍是真的好奇了,柳漁夢中到底見過這裡間多少事情,一個此前從未接觸過這些的女子,安排起事情來面面俱到。
然而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仍將之歸於那個從前在他看來巧合,如今在他看來確實有幾分奇異的夢境,並不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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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娘子的目光在陸承驍身上略轉了轉,待移到了柳漁身上,只一眼,眉頭就挑了挑,她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來,那目光落在柳漁臉上,又是說不出的驚艷——見獵心喜的驚艷。
哪怕隔了一世,哪怕今日身份不同,柳漁仍是后脊一麻,幾分涼意攀上了她。
陸承驍自然也覺出那鴇母的打量來了,眉皺了皺,從袖中摸出一錠金元來在手中:「久聞玉娘子聲名,不知今夜可能一睹芳容?」
如果臉上能再多添幾分笑意,這效果必然是更好的。
然而沒人在意他是黑臉還是笑臉了,紅娘子的視線終於被那金元給引住了,一旁幾個女妓也都咽了咽口水——闊客!
十兩金元,那是白銀百兩!
蕭玉娘身價自然不低,聽她一曲十兩銀,若想她陪著打個茶圍,不來個幾次是不成的,若要作了入幕之賓,更少不得花足了心思,做足了場面,擺上幾回檯子,送上好禮金銀無數,一應衣裳首飾都要幫著置辦,沒個幾百兩砸進去是聽不見響兒的。
可這頭一回來,就是十兩金元,這在紅娘子眼裡就是活脫脫一隻肥羊豪客。
架子自然是要擺的,可沖著這十兩金元,今兒見是肯定能讓他把人給見著的,不止見著,還能直入蕭玉娘香閨,對弈品茗、談情說曲都可以。
「能,怎麼不能,不過我們玉娘子今晚還有一台客在,兩位公子若要見她,還需等她應酬應酬才好脫身來見。」
陸承驍把那金元寶拋給紅娘子,紅娘子一把子接住,眉開眼笑就把二人往後邊的院里引,直接將人請進了蕭玉娘閨房。
這買路錢算是砸對了,陸承驍不免又看柳漁一眼,無它,他身上哪裡會隨身帶什麼金元寶,這也是下午柳漁取了銀票特意往錢莊換來的。
他們二人看著闊綽,實則全身上下,換了一個金元寶,辦了一身行頭,又壓了一百兩花了十兩賃了塊玉飾,現在全身上下加一塊也就幾十兩身家了,都是虛擺出來的闊。
不過這一招確實管用,算是鎮住了紅娘子,這才能第一趟就能見到蕭玉娘。
金元寶到手,紅娘子那目光禁不住又有意無意往柳漁身上落,只是陸承驍出手闊綽,一身氣度也不凡,她一時摸不清楚二人路數,不敢太過放肆,只心中嘀咕:逛青樓還帶個女子的,也是新鮮。
到了蕭玉娘房裡,有丫鬟婆子送來茶點和時鮮果品,紅娘子也不讓丫鬟動手,自己一樣一樣親手擺開來。
這一邊擺著茶點,一邊笑問:「二位公子面生,不知是從哪裡來?」
柳漁深知這是紅娘子套路,就這麼一邊擺茶點一邊閑話,若無戒心,順著她的話答下去,不消一二刻鐘,老底都要被她兜個乾淨。
她心頭緊了緊,聽了陸承驍兩句回話,才發現陸承驍反套路也很有一手,沒有了初進這留仙閣的局促后,愣是能跟紅娘子打太極打成個旗鼓相當。
一個有意套,一個有意喂,左右真話是沒得一句。
她這是頭一回看到陸承驍這樣的一面,心下好笑,低了頭把眼裡的笑意掩了過去。
紅娘子閑話家常般與陸承驍聊著,約莫盞茶時間,外邊兩道腳步聲傳來。
說來在柳漁重生之前,蕭玉娘便已經香消玉殞,隔著兩個時空算來,師徒二人陰陽兩隔實有一年余了。
可如今只是兩道腳步聲,柳漁還是知道,她來了。
果然,紅娘子一聽那腳步聲,也是一擰頭望去,笑道:「玉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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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玉娘身著一身簇新的織金細綢裙衫,綢紗皆艷紅,鬢邊簪一朵同色牡丹,這般打扮,尋常人壓不住,偏偏在她身上卻一點不違和,只叫人覺得明艷熱烈、白皙的臉,微挑的眉眼,又生生演繹出一種人比花嬌的媚意來。
明艷和嬌媚,熱烈和張揚,都在她身上揉和。
紅娘子一樂,看了確是蕭玉娘過來,眼風轉就去留心陸承驍神色。
只是她常見的痴迷和驚艷沒有,看蕭玉娘竟與看她、看外邊大堂里的那些個姑娘別無二致,倒是旁邊那位著男裝的「小公子」,一眼望見蕭玉娘,眼中有幾分掩不住的情緒。
那情緒閃得很快,不似驚艷,叫紅娘子去細說,她又說不上來。
蕭玉娘到了,紅娘子自然不好多留,與蕭玉娘說了幾句,轉頭和陸承驍二人說了一聲,便就走了。
蕭玉娘也打量來客,她風月場里養了十來年,和紅娘子一般,只兩眼就覺出了柳漁的不同來,且一樣發現,看著似來尋歡的男子對她毫無興趣。
這是風月場里混跡多年的直覺,男人對她有意思沒意思,不需太久,一個照面,大約心裡就有數了。
她盈盈行了一禮:「讓二位貴客久候了。」
轉身吩咐丫鬟:「送三碗冰糖蓮子羹來。」
待得丫鬟退下,她笑道:「小廚房裡新請的廚娘,別的東西倒不如何,只這冰糖蓮子羹做得很是不錯,兩位公子即來了,不若也嘗一嘗,這等的功夫,玉娘侍候二位公子一曲琵琶,可好?」
陸承驍實在沒有和風塵女子打交道的經驗,哪怕蕭玉娘態度落落大方,並不似外邊堂中遇到的幾個女子那般幾塵氣重,他仍覺得頗不自在,索性去看柳漁,是示意她直入正題的意思。
柳漁會意,陸承驍便起身與那蕭玉娘一拱手道:「實不相瞞,此來是內子想找姑娘,我便在外間候著吧,你們說話就好。」
曲子什麼,便不必了。
蕭玉娘一愣,雖早看出柳漁是女子,卻沒料到陸承驍這般直白,且二人竟是夫妻。
自然,有錢的是貴客,傳話的丫鬟早說了,這二位給了十兩金,自然要好生招待,蕭玉娘點一點頭,與陸承驍福了一禮。
陸承驍點了點頭,又看柳漁一眼,道:「我就在外間。」
見柳漁點頭,轉身出去了。
蕭玉娘:「……」
她在留仙閣這麼些年,不是沒被女子找上門來過,恩客的妻子醋味熏天打上門來的有,哭哭啼啼求她的有,只似今日這般的情況,頭一回見。
陸承驍既已說破,蕭玉娘也不再喚柳漁「公子」了,笑望著柳漁道:「不知夫人找玉娘是?」
屋裡只柳漁和蕭玉娘二人,柳漁也終於不用那樣小心掩藏,可以大大方方看著自己師父。
不是最後的印象中骨立形銷、滿身病瘡的模樣,此時的蕭玉娘仍是明艷爽朗,一如當年初見,柳漁在花園哭泣,而她偶然路過駐足,那慈悲的一低眉。
「眼淚對著這殘花流了是最無用的,在這個地方,想要過得好一些,不被人作踐,只能讓自己更強,沒人能救你,眼淚也不能,只能自救。」
紅娘子也要讓著幾分的花魁娘子,破天荒彎了腰,問她:「要跟我學舞嗎?」
憶起過往,柳漁眸間也浮出一抹笑意。
師父活著,她也還活著,真好啊。
她起身向蕭玉娘行了一個福禮,微笑道:「受故人所託,特來一見顧娘子。」
這一聲顧娘子,讓蕭玉娘面上的笑容凝住,不敢置信地看著柳漁,不知如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