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聽松會誰人奪四 狼煙起何處安息(三)
風越來越大,吹過樹林,樹葉如輕飄的牛毛無聲無息地在劃過樹枝,劃過從樹林縫隙中溜進的月光,劃過淡綠色少女的發梢,懶洋洋地落在地上,漸漸地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層。尹深慢慢地走向少女,鞋子輕輕地與地面摩擦,撥開了幾片樹葉。他一路走去,地面就出現了一條曲線。曲線隨著他的步伐綿延向前,時而起伏,時而平坦,時而寬闊,時而狹窄。不一會兒,又有新的落葉慢慢地附著上去,那優美的曲線就又不見了,如曇花一現。
尹深走近了,只見一隻松鼠歪著脖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少女的大腿上,它那龐大的尾巴自然而然地盤在少女的小腿。它的后臀上一片血污,月光正好照射在那裡,看的分明,那是一片黑色的血污。
少女的一隻手在松鼠傷口旁按壓揉搓,另一隻手迅速地從懷裡掏出銀針,在松鼠的幾處要穴處刺入。那纖纖素手,在月光下來往反覆,很快就沾上了血污,變得骯髒污垢。不一會兒,淡綠色的衣服上也沾了血污,那張白皙如玉的臉就成了一朵出淤泥的蓮花。
尹深靜靜地看著,心中充滿了好奇,這朵白蓮花是怎樣把那些男子嚇跑的?
待松鼠的血由黑變紅,少女從懷裡掏出藥瓶給它上了葯,又掏出手帕幫他包紮好,一切做完她才抬頭看了一眼尹深,笑問道:「你在看什麼?」
尹深這才上前拱手道:「多謝姑娘剛才的救命之恩。」
少女隨意地擺了擺手道:「幾個家丁而已,你功夫那麼好,根本不用我救。」
「功夫好……」尹深半是羞愧半是謙虛地道:「剛才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他說的是差點兒被沼泥砍成兩半,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剛才自己衣服滑落的樣子,不知道被這個少女看到沒有,眼睛不自覺的朝自己的褲腰帶看去,手不自覺的扯了扯剛才隨意打的結。
少女其實一來就看到了這隻松鼠被沼泥的暗器誤傷,忙抱起它幫它把毒逼出來,尹深他們那邊後來發生了什麼,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看到尹深的樣子,猜到了半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她看了一眼就知道尹深是個高手,自認自己也打他不過。能看到這樣一個少年出醜是件挺稀罕好玩的事情。她想著,擺出一副裝作鎮定的樣子說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尹深聽著她那肆無忌憚的笑聲,再聽著她那句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我什麼都沒有看到」,就想抱拳道別逃跑去了。花兒雖然吸引人,但刺兒太多的話,那麼還是不要靠近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就要被刺出滿身傷。
「等一下,你是想逃嗎?」少女雙眸眯成一條縫,嘴角勾成漂亮的弧線,叫住了他。
尹深雙眼圓瞪,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他先前是怎麼把這少女看成一朵白蓮花的,自己簡直瞎了。
少女見他說不出話來,不再打趣他,聚起一堆落葉,在上面蓋了一小塊布,將松鼠輕輕放在上面,對尹深繼續道:「它現在不宜多動,你幫忙看著它,別讓狼把她叼走了。」
「這地方沒有狼……」尹深說到一半莫名其妙地改口道:「好吧,現在猴子野狗野豬什麼的都能要了它的小命。」
少女奇道:「猴子為什麼要要了他的小命?」
尹深問道:「你小時候為什麼要捅螞蟻窩?」他內心稍微愉悅了一下,怎麼有種報復的快感。
「我小時候不桶螞蟻窩……」少女臉色忽變,道:「你是說我是猴子?」說完,一掌拍向尹深,身法迅捷,卻沒用半分內力。
尹深輕鬆地避開了,道:「你剛才嘲笑我時的笑聲,不就跟猴子的叫聲一模一樣?」他看到她那沾滿血污的手,本著對救命恩人的關心,又道:「你的手沾了它的毒血,沒關係嗎?」
少女嘴角輕揚,道「我能解它的毒,自然不怕他的毒血。」頓了一下,又道「我剛才就是想去江邊洗手才叫你幫看著它的,說到底它也是被你殃及的。」
也對,要不是自己和沼泥在這裡打架,它也不會受傷,尹深點了點頭道:「去吧,我看著它。」
少女走了,慢慢隱沒在了黑暗的樹林中。
少女再出現時還是一身淡綠色,樣式卻換了,在黑夜中更為顯得清新脫俗。
尹深想到那些男子甲乙丙丁,還是好奇他們為什麼見到她就跑,便問了出口。
這次是少女臉露窘迫,道:「我說出來后,你不能找我麻煩。」
尹深看著少女臉上的窘迫之色奇道:「我為什麼要找你麻煩?」
少女的臉色更加窘迫,道:「你先答應了不找我的麻煩我才能說。」
尹深急於了解詳情,不在意地微微一笑,道:「好吧,你說」
少女這才問:「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麼會纏上你嗎?」
尹深一直想不明白這個問題,揚了揚眉道:「我貌似潘安,武勝子龍,情如宋玉,才比子健,他們定是要捉我回去做女婿。」
少女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恣意妄為,笑到一半聲音卻戛然而止,有點底氣不足,弱弱地道:「是我叫他們做的。」
尹深一怔,隨後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拱手抱拳道:「不知道在下哪裡得罪姑娘了?」
「我針對的不是你,而是那個醜丫頭。」少女繼續道:「我要她上街隨便找個男的撒潑,她正好找到了你。」
尹深看了一眼那隻一動不動的松鼠,道:「這麼說來,我也是被無辜殃及的?」
少女撇了他一眼,繼續道:「那個醜丫頭也不是什麼富家小姐,只是城裡一個綢緞鋪老闆的女兒,從小嬌橫跋扈,除了欺負人,什麼都不會。」
尹深道:「你看上去不是我們這裡的人,怎麼那麼清楚?」
少女臉露怒色道:「我來這裡玩了三天,親眼見她幹了五件壞事,閑著沒事就去打聽了一下,然後什麼都知道了。」
尹深嘴角翹起,他當時看那個醜丫頭就不像好人,果不其然,他道:「所以你就懲奸除惡了?」
少女臉露不以為然之色,道:「我只是閑著無聊罷了。」
尹深不自覺地贊道:「那個醜丫頭閑著無聊就去欺負人,你閑著無聊就去懲奸除惡。」
少女聽了,臉上綻放出如花的笑容,很少人不喜歡別人誇獎的。她帶著笑道:「她有個漂亮的堂姐,自幼父母雙亡,被他們家收留,一直都是她欺負的對象。他們那天正在商量……商量……」少女臉一紅,似乎想到了什麼,頓了一下才道:「反正不是干好事,要毀了她堂姐的一輩子,我很生氣,就把他們打了一頓。」
尹深腹誹道:「這蓮花果然是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真愛打人。」
少女沒看出尹深的心理變化,惡狠狠地道:「他們被打了還不服,我就又打了他們一頓。」
尹深不敢再腹誹什麼了,裝出一副畏懼強權的樣子打趣道:「的打得好,打得好。」
少女毫不在意尹深的打趣,繼續道:「直到把他們都打服了,我還意猶未盡,心想他們不是要毀了她的堂姐嗎,那我先毀了她,就讓她上街上演一出好戲,讓大家都看看她的醜樣。後面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尹深道:「你果然是閑著沒事幹。要是我,頂多就是打她一頓……不對,好男不跟女斗,打他那些爪子門一頓。」
少女臉上的戾氣褪下,露出十四五歲少女該有的天真模樣,道:「看著她當眾撒潑打滾出醜可比打她好玩多了,也出氣多了。
尹深想起那醜丫頭在地上撒潑打滾的樣子,不禁莞爾,問道:「她在地上撒潑打滾的樣子也是你教的?」
少女臉一黑,道:「我才不會那些。」
尹深剛欲說什麼,卻看到遠處走來一群人,還有人喊著「尹師兄」,正是宋琦他們,趙極也在其中。
嚴思遠快速跑了過來,道:「尹師兄,你怎麼在這裡?我們見你那麼久沒跟上,正到處找你。」
宋琦也跟了上來,看了一眼少女,一副什麼事情都瞭然於胸的樣子,道:「我都說尹師兄不會有事了,你們還瞎著急。」
尹深也一一跟他們打了招呼,趙極也上前來,瞪著少女看了好一會兒才問尹深道:「這位是?」
尹深這才想起,他還不知道少女的名字,於是先自報了一通家門,然後才問少女。趙極也在一旁看著,暗中搖了搖頭。
少女隨意回道:「小芷。」
趙極問道:「小芷?不知道貴姓?」語氣中充滿了審問。
其餘的潯城山弟子都是一愣,不知道趙師兄對這位姑娘為何如此不善。趙極年紀在三十歲上下,是他們這一代弟子中年紀最長,入門最早者。他們都知道這位師兄向來以長者自居,對師弟們的關心愛護是全心全意,一心一意的,教訓起師弟們向來也是疾言厲色不留情面的。
尹深輕聲喚了一聲:「趙師兄……」
小芷則理也沒理趙極,跟尹深道了一聲別,頭也不回地走了。
趙極也沒去理會小芷,只是對尹深道:「我前幾天下山見過這個少女,她正在跟一群男子打鬥,她的手法甚是詭異。不是名門正派的招式。」
尹深道:「那群男子在幹壞事,小芷正好教訓了他們。」
趙極有點臉色不好,道:「那些只是她一面之詞。」
尹深道:「她在潯州城外救過我,剛才又救了一隻松鼠,這些都是我親身經歷、親眼看到的。」
趙極板著臉道:「邪門歪道慣會施恩,籠絡人心。」
尹深道:「我並不認為她是邪門歪道,是什麼壞人。」
趙極怒道:「如果不是什麼邪門歪道,不是來歷不明,為什麼連姓什麼都不敢告訴我們。」
尹深不相信一個閑的沒事去懲奸除惡,還好心的救治一個小松鼠的人會是一個壞人。聽趙極這樣咄咄逼人,也沒好氣地道:「人家女孩子的姓名是你問了就告訴你的嗎?」
趙極勃然而起道:「你什麼都拎不清,總愛結交一些來歷不明的人,總有一天會吃虧的……」他的訓誡如疾風驟雨般灑將下來。他突然瞥見嚴思遠臉色慘白,宋琦臉色怪異,意識到當著他們的面訓誡尹深,太不給他面子了,聲音戛然而止,強忍住怒氣道:「以後好自為之吧。」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完也不等其餘人回應就先走了。
其餘人好一會兒才從趙極的疾風驟雨中回過神來,他們被趙極訓誡也是常事,都沒將此事放在心上,也說笑著往潯州城裡去了。
人都走了后,一顆茂密的大樹上跳下一個淡綠色的身影,正是自稱小芷的姑娘。
她走出一段路后才想起還躺在落葉堆上的松鼠,於是折了回來,躲在一棵樹后,正好聽到了趙極和尹深的對話。她輕輕撫摩著還是一動不動的松鼠,語聲溫柔輕聲道:「那人說我不是壞人,莫不是個傻子吧。」
小芷嘴裡說著,卻抬頭獃獃看著搖曳的樹枝。
清風吹得樹枝左右搖曳,樹葉沙沙作響,在月光的照射下,在地上留下模糊的斑影。斑影也隨著清風變幻著,時而是群山,時而是流水,時而是人物,似乎在講述著一個久遠的故事。
她低頭看著那些斑影,就想起了曾經的事,曾經的人。那些螻蟻蛆蟲蠕蠕而動,那些魑魅魍魎群魔亂舞。那些人中包括著她的娘親。雖然娘親一直很愛她,一直把她保護得很好。她不曾被臭水溝中的臭水沾污,卻見慣了裡面的骯髒。
她的思緒最後停留在一張小孩的笑臉上。那個小孩尿了她一身,她拍了他的屁股幾下,他就哇哇大哭起來怎麼都哄不好。最後,他把她的餅乾全部都搶走了,才傲氣地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壞笑。
她想起那個壞笑,也不禁微微笑了起來。那是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