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甘之如飴 下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但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喜歡你。」
時鐘的分針，在那一刻向前推進，伴隨著機械的咔嗒聲，送來了2020年的第一陣凜風。那一刻，月色清明了，雲霧散去了，遠處的煙花秀開始了。
這就是時間的魔力，無論是什麼人，都無法阻止它的腳步。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哪怕是世間最忠貞的愛，都有可能隨著時間流走。
「我們認識了四個月，可能你會覺得太快了，我們的關係不應該如此急躁。可是，我卻覺得剛剛好。我們在一起之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互相了解。」
陳驍涼抓住了我的手，在朗月之下，我終於可以看到他的臉了。那是多麼認真的表情，那是我平時從未見過的他。
「所以，我想和你交往，做我女朋友吧。」
下一秒，一枚反射出銀白色光芒的銀白色圓環，出現在了我的右手中指上。
剎那間，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他剛才，說什麼來著？
他用力地攥著我的手，因為他能感覺到，我的手在篩糠似的抖著。
「你……你說什麼？」半晌，我才恢復了基本的語言功能，讓我可以問出這句廢話。
陳驍涼輕輕苦笑，他只是靜靜地重複著：「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我怕我會忍不住吻上去，忍不住撫摸他的身體，忍不住融入他的胸膛。
「我……我不行的。現在的我，不行的。」我的聲音低如蚊鳴。
「為什麼不行，如果你顧忌什麼，可以告訴我。如果你有對我不滿意的地方，我可以改。我們在一起以後，也可以慢慢相處啊。」
別再說了……
再這樣說下去，我還怎麼拒絕你啊……
「不是那樣的，我……」
這時，我沒有繼續說下去。
為什麼，我的心會這麼痛？
這種心痛，不僅是心理上的，還有生理上的。
我的心臟，正在向我的大腦發送不得了的信號——劇痛。
「啊——！」我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臂，劇烈的疼痛讓我連思考的能力都喪失了。
「甘之怡，你怎麼了？」看到我弓著身子，劇烈顫抖的樣子，陳驍涼也嚇了一跳。他扶住我的肩膀，焦急地詢問我的狀況。
為什麼啊，偏偏在這個時候……
我可以看到滴落在我鞋面上的紅色稠液，那是從我牙齦之中滲出來的。下一刻，我感到一股熱流從我的喉嚨奔涌而出，我立刻閉上了嘴，緊緊地咬住了牙關。那股洪流以極快的速度充盈了我的口腔，但找不到出口，於是，從我的鼻孔流了出來。
我的嘴裡滿是甜腥的味道，讓我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拚命忍住反胃的衝動，強忍著將滿口的紅漿全部咽了下去。
這時，陳驍涼伸出手，捧起了我的臉。我心裡一驚，因為現在的月光，比之前任何一秒都要明亮。
要被他看到了啊……
我那混雜著從鼻孔里流下的血，和被汗水浸潤的醜陋面容，完全被他看到了啊。
「你怎麼流鼻血了，我這裡有紙，我給你……」
「你別管我了！」
我拼盡全身的力氣甩開他的手，轉過身去，不讓他看到我的臉。
不然，我的那張「血盆大口」，是沒有辦法隱藏的。
這種病，可是通過血液傳播的啊。我怎麼能讓自己骯髒的血污染他呢？
「甘之怡，
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告訴我的。」陳驍涼還在釋放他那無處安放的溫柔。
「我……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對不起。」
那句言不由衷的話，從我被染紅的嘴裡傳出。
「……為什麼？」
「因為……」
是啊，為什麼呢？如果我說，是因為我得了極其罕見的病，溫柔的你肯定會過來擁抱我，告訴我，無論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兩個人一起渡過吧。
那樣的話，我就更不可能拒絕你了啊。
「因為我，不想談戀愛。現在還不想。你也知道，我的成績一直不好，我是個笨蛋，十足的笨蛋。所以我覺得，我現在還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也許只有這種理由，聽上去才能讓我和他的心裡好受一些。
雖然，連我自己都覺得冠冕堂皇。
他說過，學習並不是大學生活的全部，可現在我除學習以外的一切，已經被徹底剝奪了。
而且此刻，我的四肢也開始疼痛起來，那種彷彿正在融化的痛苦，讓我連邁出一步都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氣。
「所以，我現在還不行，現在還不行……」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只知道，我拒絕了我最喜歡的男生，發自真心的告白。
現在這種情況，我已經沒辦法再留在原地了，我恨不得直接飛到空中，飛到他看不到我的地方，這樣才會安全。
然而，我才走出一步，我的手就被他從身後拉住了。
那雙手交融的溫度，我多麼想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里。
可是，那種溫度，卻彷彿將我灼傷……
被他握住的手傳來的，是那樣劇烈的疼痛，疼得我差點忍不住叫出聲來。
我想，現在這樣張開血盆大口的我，肯定比魔鬼還要恐怖吧。
「你……難道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嗎？」他的聲音，彷彿一隻失魂落魄的遊魂。
「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我最好的朋友，從來都沒有把你當成戀人。所以，我們還是，繼續做朋友吧。對不起……」
對不起……
是夾在我眾多謊言之中，唯一一句真話。
我向前走去，離他越來越遠。雖然每走一步，我的腳就會傳來一陣一陣的疼痛，但我不能停下，我絕對不能停下。
我要逃離他，我要讓他討厭我。
讓這個我最喜歡的男生，發自心底地討厭我。
直到走到完全沒有光亮的黑暗裡，我才停下。隨後，我如同一根枯枝，直直地倒在了路旁的草坪里。那口吞在肚裡的鮮血，也終於伴隨著我還未消化完的晚飯，一起重見了天日。
好痛啊……
這種感覺，真的好痛啊。
零下十度的氣溫，我的衣服卻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如果現在我就這麼死了該多好啊，這樣我就不會繼續承受這非人的折磨了啊。哪怕會傷到很多人的心，我也毫不在乎。
是……這樣的吧？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草地里躺了多久。我只記得，那天晚上的風很冷，夜很靜。遠處煙花的爆響，如同繁花盛放一般，映襯著節日的歡喜。
歡慶的人群，街角的花燈，漫天的焰火。
本來，我和他，也應該是他們的一員才對啊。
……
如果不是我命大，那天晚上本應是我的祭日才對。可惜，我竟然活了下來。
邱燁和他的助手上官瑤搶救了我兩個小時，才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拽了回來。
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們沒有救我，而是讓我就這樣死在黑夜之中，化作風中殘燭。
後來的日子，我和陳驍涼之間產生了一段空窗期。兩個人的交流幾乎降為零，關係也趨於冰點。
那枚戒指，我也一直藏在抽屜的最深處。
我是那麼自私，以至於不想把這枚鐫刻著真情的戒指還給他。
我真是……爛透了。
因為我說了那些無情的話，他會討厭我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是啊，哪怕是被討厭了，我也沒有理由說什麼吧。
不過，就在那個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后，他竟然主動找到了我。
他說，他願意和我做朋友，哪怕不做戀人，兩個人之間的羈絆也不應該就這麼斷了。他並不討厭我，也不打算追回那枚戒指，而是感謝我讓他明白，感情的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是他考慮的不夠周全。
雖然，我和他繼續以朋友的關係交往，但是我真的，真的很不想保持現狀，這種不冷不熱的現狀。
我不奢求他會原諒我，和我在一起。可是，我還是抱有那麼一絲絲的僥倖。
就這樣，我們還是會經常交流，還是會一起學習，還是會一起出去吃燒烤。一切都平靜得可怕，彷彿那天晚上的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們就保持著現在的關係，一直到大三第二學期。事情開始出現了轉機。
雖然治療的藥物一直在更新換代，但我身體的抗藥性也在逐步增強。每一型號的新葯，最多連續吃兩個月，藥效就會大幅減弱，最後連最基本的治療效果都達不到了。
因為身體的虛弱，我的體育課成績直線下滑。為了不被學業警示，我幾乎把所有課餘的時間全部用來鍛煉身體了。
就這樣，我的大學生活沒有社團，沒有旅遊，也沒有可放鬆的假期。只有無盡的治療、治療和治療。即便如此，這樣非人的折磨，卻依然伴隨著我。不知何時，它就會降臨到我的頭上，讓我無處可逃。
這種生活，比抗癌還要痛苦得多，是心靈與肉體的雙重摺磨，是人類歷史上最恐怖的酷刑。也正是因此，我早就萌生過放棄的想法，可是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努力活下去。
可能是因為，我還捨不得我的未來，捨不得那個還有可能和他一起度過的未來。
2022年3月13日，我們如期迎來了開學。我很慶幸，在這兩年的時間裡，我的疾病沒有被我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也沒有在他們面前發作過。
就在開學后的第三天，邱燁找到了我。
「你知道么，你的病有救了。」他這樣說著。
「你的意思是……」
「沒錯，這次我們試驗成功了。我們成功殺死了這種病毒，並且終生免疫！也就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再過兩個星期，我們就可以開始在你身上進行實驗。」
那時候的我，沒有哭也沒有笑。這種地獄般的日子，已經將我的內心變得無比麻木。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刺激到我了。
而且，這種餅，邱燁也不是第一次畫了。而每一次的效果，都很一般。
「那好，只要可以實驗，我隨時都可以來。」我這樣答覆道。
然而，我沒想到的是，這次的治療，僅僅進行了一個星期，我的所有痛苦，真的完全消失了。
從噩夢中醒來的感覺，真的快得讓你無法想象，即便那種苦痛會在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我至今都不相信，折磨我兩年的病，竟然真的痊癒了。
「確定，你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我已經完全檢測不到病毒的存在了。」邱燁的助手上官瑤這樣說道。
「所以我……徹底沒事了？」我不可思議地問道。
「你以為呢？你現在已經完全沒問題了。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那些痛苦的癥狀了。一切已經徹底結束了。你可以去洗個熱水澡，睡個好覺了。」上官瑤這樣安慰著我。
可是我還沒反應過來呢。
就這麼結束了？這麼突然？
我不知道是悲是喜，哪怕在離開異聞社活動室的時候，我的腦子都是懵的。這一切像是做夢一樣。
難道說，我終於可以……有機會和他站在一起了么？
只不過，命運再次給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4月6日的清晨，我得到了那個巨大的噩耗。
陳驍涼，死了。
那個前一天還和我一起吃晚飯的，活生生的人，就這麼不再了。
我還沉浸在久病初愈的喜悅之中時，還在規劃我和他可能的未來時，他卻永遠離開了我。
有時候我都在懷疑，命運是不是一直都在捉弄我。
那天黃昏，當我站在他停在宿舍樓下的自行車前時，我驚訝於我竟沒有過多的哀痛。是不是我的心，已經被折磨得連哭泣都不會了呢。
最後的那一滴淚，我也不知道是為何而流。直到它滴落在地上，蒸發殆盡，我也不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要阻止我，老天爺你是和我有仇么？
你要是恨我，為什麼不早點殺了我，一定要讓我的心承受這麼多的苦痛你才滿意嗎？
我憎恨命運，憎恨我無法改變的事實，也憎恨弱小的自己。
從那天之後，我就很少露出笑容了。即便會咧開嘴，也只是一個單純的表情而已，毫無意義可言。
因為我的心已經死了。
後面的事情，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了。在不到一個月之後，陳驍涼「復活」了。我那已經死去的心，也隨之復活了。
那一天，我抱著他哭了很久，因為我不想再掩飾自己的情感了。這種失而復得的複雜感情，早已沖淡了所有苦難的回憶。
兩年前，我拒絕了他一次，傷了他的心。這次，我絕對不會再放過機會了。
可是……
我本以為，他會說他不喜歡我，說他只把我當朋友那樣的話。哪怕只是說，因為你之前拒絕了我，所以我也要拒絕你，這樣無理取鬧的言論，我都可以心甘情願地接受。
可是，他卻說他有喜歡的人了。
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堅持是多麼無用，我的話語是多麼無力。就算我拼盡全力，想要追上他的腳步，卻依然趕不上他。
我這些年的努力，那麼多的時光，難道都白費了嗎？
到底是什麼人，她憑什麼可以得到他的歡欣，她憑什麼？
雖然我很想這樣對他大喊，我好想告訴他，我這兩年經歷了那麼多，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可是到最後，我能展現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一個自嘲的微笑。
無論如何，我也不想讓他看到我歇斯底里的醜陋模樣。
我還是想把我所有的溫柔，全部留給他。即便他不知道我為他付出的努力，即便他一輩子也只把我當成朋友看待，我也不願意讓他看到我不完美的樣子。
……
「如果……我是說如果，一個女孩子莫名其妙對自己的男朋友生氣，突然說一些妄自菲薄的話，你覺得會是什麼原因啊？」
那天，他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就在想，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我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還要硬撐著自己這張臉，為什麼一定要和他做朋友啊。
為什麼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和我聊這種話題呢？
答案很簡單，我也很清楚。
因為他早已把我當成朋友，而不是喜歡的人。
「女孩子可是很容易吃醋的，而且很難哄的哦。所以啊，驍涼以後找了女朋友，一定不要讓她吃醋，和別的女生保持一定的距離才是最好的。」
最後，我是這樣說的。
即便是現在，我也還留存著一絲希望。因為只是這樣和他並排走在一起，我也能想起2020年的元旦，想起那天晚上青澀懵懂的我們。
當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個女朋友時，當我看到他義無反顧追上她的模樣，我心中那壓抑不住的怒火、妒火、邪火，反而平息了下來。
我喜歡他，所以我不想讓他為難。
哪怕委屈自己，我也想讓他生活在幸福之中。哪怕那份幸福，絕對不會有我一半。
所以，在那個叫谷寒星的學妹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了，我會徹底退出，將我還未開始的戀情徹底埋葬。因為她是陳驍涼喜歡的人，所以我才會想，像喜歡陳驍涼一樣喜歡她。
可是……
明明是我先來的。明明他最先喜歡的人也是我。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她還可以面不改色地在我面前炫耀？為什麼她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他身邊？
愛，可以讓人退讓，也可以讓人消失，再也不出現在他們面前。
可是，憑什麼必須是我？
我這兩年一刻不停地治療，無數次從死亡線上走過，唯一支撐我的信念，就只有他了。
如果我放棄，那麼我那時候那麼拚命是為了什麼？
那一刻，谷寒星親手撕下了我虛偽的善良，露出了我被染成猩紅色的獠牙。
我可以不和他在一起，可我必須讓他知道，我對他的愛，絕對不比其他人差。
我要把自己，徹底銘刻在他的心裡，讓我成為他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
這樣的話，是不是也算是和他在一起一輩子了？
「如果你把我的事都告訴陳驍涼，我就原諒你。」
我要讓她親口告訴他，讓他明白，讓他後悔。
我討厭這樣自私的自己，可是我依然無法停下我的腳步。
只要能在他心裡留下印記，讓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那個曾經愛他愛到狂熱，愛到瘋癲的女人。哪怕嘗盡世界上所有的苦痛絕望，我都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