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兵解往生崖
無恙遍體凌傷,仗劍獨立。
他身上的血跡共殘陽一色,更顯殷紅凄涼。
「將落幽劍交出來吧!」在他的對面,一名紫衣男子率領著十名青衣人,正如一隻只豺狼虎視眈眈。
無恙愴然笑道:「天道門,你們要把世上所有劍修都趕盡殺絕不成?」
「並非世上所有劍修。而是像你這種師承不明,身懷不世劍法,又橫空出世的劍修。」紫衣男人說道。
他名為紫山,乃是天道門四大護法之一,率領的十名青衣衛個個都是武功高手,此行專為落幽劍而來。
無恙嘿嘿冷笑,「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手中的不是魔劍落幽?」
紫山冷聲道:「若想活命,放棄抵抗。與其狡辯,不如隨我去見道尊!」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恙搖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嗆」,長劍橫空,劍刃清亮如水,瞬間吸引了紫山和青衣衛所有人的目光。
白鐵為刃,烏木作柄,紅絲結穂——這柄劍模樣古樸,材質卻普通,彷彿只是一柄最常見的白鐵劍。
「此劍名為『玦塵』,取『玉玦蒙塵』之意。」
無恙緩緩說道,「我十六歲那年,蜀山選劍大會上,眾多師兄弟瞧它不起,只有我挑中了它。」
他深情地凝視著秋水般的劍刃,「我與它性命交修十餘年,親手將它從一柄破銅爛鐵鍛造到如今地步。可是你們卻說,這是你們煞費苦心尋找的,魔劍落幽?」
青衣衛面面相覷。
「寧錯殺,不放過!」紫山厲聲喝道,「若他真的身懷落幽傳承,便是魔教餘孽,當誅!」
隨後他大手一揮,十名青衣衛拔劍出鞘,立即圍攻上前。
「追殺了我三天三夜,就此了結吧!」無恙仰天長笑,「不怕死的往前一步!」
他手中長劍一抖,幻化出一道劍幕,雪白耀眼,如九霄銀河落地,璀璨劍光令周圍光線猛然一暗。
「霹靂啪啦」的聲音響起,彷彿雨打芭蕉,無恙手中的長劍與所有青衣衛手中的劍都對了一擊。
「好!」
痛快淋漓地喝了聲好,無恙長劍絲毫沒有停頓,瞬間織出一張綿密的劍網。
劍氣激蕩,凌厲無匹,四散紛飛,化作一道恢恢天網,朝青衣衛籠罩而來。
此時青衣衛舊力已去、新力未生,但他們早有防備,腳踏步法,同時撤退數丈,險而又險地避其鋒芒。
空中的劍影消散,直到這時,無恙才做出揮劍的動作,在空氣中留下一串串殘影。
似乎他的劍永遠比他的動作快上三分,可見其速度有多麼的可怕。
「蜀山秘劍第一式,離魂追影,請賜教。」無恙冷聲道。
「蜀山哪有這等劍法?」紫山一聲長嘯,「讓我領教領教落幽劍的傳承吧!」
他兩袖如充氣般鼓盪,似兩朵巨大的烏雲橫空,發出「呼」的一聲,朝無恙劈頭蓋臉地籠罩下來。
地上的雜草紛紛倒伏,彷彿有千斤重擔壓下,罡氣橫掃,草根盡折斷。
長劍與袖袍交擊,發出金鐵交擊般的聲音。
無恙悶哼一聲,虎口一震,長劍顫動,差點脫手而去,手臂連同半邊身體都有些麻木。
紫山攻勢如狂風暴雨,無恙不敢喘息,「叮叮噹噹」的聲音疾風驟雨般密集地響起,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打鐵。
交戰半晌,紫山似乎只是在觀察無恙的劍招。
「這招你已用過了!」他冷哼一聲,左袖一盪,右袖往無恙胸口拂去,「劍招著實精妙,但修為太差!」
無恙只覺得一陣沛然大力傳來,清楚地聽到幾聲肋骨斷裂的聲音,整個人朝後倒飛而去。
身後傳來「砰」的一聲悶響,五臟六腑俱震,他壓下一口逆血,喝道:「再來!」
二人再度交戰在一起,化作兩團模糊的光影。
無恙全力爆發,各種劍法信手捏來,如同劍神臨世,劍氣恢宏,劍光熾烈,似乎世間最精妙的劍法全部集結於此,令人眼花繚亂。
紫山的兩片鐵袖揮舞得虎虎生風,仿若金剛不壞,每次揮動裹挾千斤重力,見招拆招,穩紮穩打。
久戰不下,無恙內力空虛,身上舊傷隱痛,氣息越發不穩。
又一次和紫山硬碰一擊后,他手中凝實的劍光散亂了半分,劍招百密一疏。
紫山一記大鐵袖趁虛而入,「喀喇」一聲,拂斷了無恙拿劍的右手。
他得勢不饒人,一掌拍在無恙胸前。
無恙如同破布袋一般被擊飛,在空中噴出一蓬血雨,倒在地上,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還有什麼好說的?」紫山的鷹爪懸在無恙的頭頂,掌心之中內力吞吐,似有風雷之聲作響。
無恙幾乎變成血人,他眼神毫無畏懼,坦蕩地說道:「我乃蜀山弟子!所習劍法皆是師尊所授!我並非魔教餘孽!」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解釋。
紫山眯著眼道:「當年我天道門率領幾大正道宗門圍攻太始魔教,魔教雖滅,卻有漏網之魚,連那柄魔劍也不知所蹤。」
「當初參與圍剿的便有蜀山,要想做點小動作很是容易。更何況,蜀山乃習劍大派,若是有弟子抵禦不了誘惑,私藏落幽劍,也在情理之中;哪怕是包庇餘孽,也不是不可能……」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無恙心裡湧起一股悲憤,再也不解釋,突然朗聲道:「紫山,見識一下這招!」
紫山道:「你早已無力抵……」
話音未落,他雙目睜大。只見無恙突然將劍插入左胸,狠狠一陣旋轉,剜碎了所有心脈。
「蜀山秘劍第十式,兵解!」無恙凄厲地叫道。
與此同時,玦塵劍爆發出猛烈的烏光,如同一個黑洞,瞬間吞噬了他渾身的精血,他的皮膚肉眼可見地乾癟下去。
紫山眼睛瞪得老大,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不可能……這一式……」
在這一刻,劍氣激蕩,以玦塵劍為中心,在無恙體內爆發。
在他皮膚之下,有一道道黑色氣流順著經脈穿行,凸起的經脈令他變得面目猙獰。
周圍的溫度驟然降低,連血液都要凍結,凜冽的殺機充斥著每一寸空間。
「殺……」
烏光猛烈暴漲,無恙的身軀在這一刻消失,和玦塵劍合為一體,化作劍光,朝青衣衛席捲而來。
身劍合一!劍道至高之境!
「啊!」
烏光每掠過一人,就會響起密集的刀劍剔骨之聲,血光迸濺,伴隨著慘叫,地上只留下殘肢斷臂,就連兵器也被折斷。
劍光掃蕩,摧枯拉朽,片刻之間,十人無一倖免。
烏光染上觸目驚心的血色,劍光化作一片潮水,轉頭朝紫山倒卷而來。
紫山臉上感到刺痛——組成這片血海的每一絲劍氣,都能削金斷玉、斬鐵斷銅。
這一刻,他回想起了三十年前。
在屍橫遍野的陰山之巔,那個大勢已去的男人,也是將「魔劍」插進了胸膛。
以劍碎心,以血飼魔,爆發出了整整高一個境界的實力。劍光縱橫三百步,生生拖得十數個眾派高手為他陪葬。
空氣彷彿凝固了起來,血海一閃而逝。紫山看到了那柄冒著烏光的劍,還有無恙冰冷死寂的眼神。
「這一式兵解……我曾經見過……你果然是……」
紫山的脖子上出現了一道水平的白痕,很快,那道白痕變紅,化作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線。
「噗——嗤——」
他的頭顱衝天而起,目光中殘留著不甘與瞭然,胸腔中的鮮血涌成噴泉。
無恙持劍而立,感受著體內的生機隨劍氣一同消散。
生死之間,無悲無喜。就在這一刻,福至心靈,困擾了他數年之久的那道武功瓶頸彷彿也豁然開朗。
可惜沒機會仔細參悟了。
他緩慢轉身。
山風吹過,他的身軀早已乾癟,如同燃盡的殘燭。一步一踉蹌,經過了一塊石碑。
石碑上纂刻著模糊不清的三個大字。
「往……生……崖……」
「這倒是應景……」無恙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漸漸開始潰散,「玦塵,你我同生共死,同死同歸!」
玦塵劍閃爍著妖異的血光,似乎在興奮地贊同,長長的劍穗像一條小蛇纏上了無恙的手臂。
與此同時,一道不易察覺的細長黑影,也順著劍穂進入了無恙的體內。隨著細長黑影離去,玦塵劍立刻靈性盡失,似乎淪為一塊凡鐵。
無恙的神志開始潰散了,並沒有在意玦塵劍的異變。
「我這一生孤苦伶仃,幸得遇見師尊與你……」
無恙的臉上浮現出洒脫的笑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轉身面朝蒼天,從懸崖上一墜而下。
……
無恙感覺很累,渾身輕飄飄的,如無根浮萍,在虛空之中飄蕩。
突然,耳邊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將他的意識拉了回來。
「你這個廢物,這都學不會!我把你撿回來,是給我丟臉的嗎?」
這道聲音是如此清晰,陌生而又熟悉,瞬間勾起了他遙遠的記憶。
無恙驚愕回頭,面前突然出現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
這個男人身材高大,黑髮長髯,鷹鉤鼻,薄嘴唇,眉目間充滿了威嚴與高傲。
江擎天。
這是當初將他帶回蜀山收養的師父,一百零八峰之鐵蒼峰的峰主,綽號「鐵背蒼鷹」的江擎天。
無恙這一生,無父無母,卻拜過兩次師。
第一個是「師父」,便是江擎天,有養育之恩。
第二個是「師尊」,道號「太素」,授武功、傳劍法,有成材之德。
雖然後來無恙被江擎天逐出山門,但在鐵蒼峰的童年,是他難以拋舍的回憶。
「師……父。」無恙喉嚨乾澀,怔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麼。
「下個月的選劍大會,下三十六峰共同參加。你千萬不要給我丟臉!」
「如果你還是這麼丟人,就給我收拾東西,滾去菜園種菜吧!」
江擎天斜著眼看他,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無恙心裡既敬畏又自責,深深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周圍光線一亮,傳來了喧囂鬧騰的嘈雜聲。
他抬頭髮現自己正站在一片廣場中央,四周人山人海——竟然莫名其妙來到了選劍大會的那一天!
許多的師兄師姐正對著自己的方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無恙突然感覺自己手中多了什麼物事,低頭一看,驚喜地叫道:「玦塵!」
此時的玦塵劍,還是最初相遇的模樣。劍鞘殘破積灰,劍柄滿是蟲洞,劍刃銹跡斑斑,看起來就像一個老古董,似乎隨時都會散架。
無恙並未嫌棄,反而溫柔地撫摸著玦塵劍。
儘管後來經過不斷的溫養與加鍛,玦塵劍變得越來越嶄新鋒銳,但對於無恙來說,如此破敗不堪的它,看起來卻格外親切。
「你們看那個廢物!竟然挑了這麼一個破爛,還當作寶貝一樣,真是傻了!」周圍的人見他陶醉地撫摸自己的劍,模樣實在滑稽,嘲笑的聲音如潮水般湧來。
「這也怪不了他,」有人邊笑邊說道,「畢竟以他的實力,只能最後一個選。只是我想不到,明明剩下了不少劍,他卻竟然選了最爛的那個!」
「不僅實力弱,眼光也離譜……不,應該是腦子有問題!」
「這把劍能哪來幹什麼?砍草還是剁菜?」有人陰陽怪氣,「哦,我知道了!他師父上次大發雷霆,說要把他發配去菜園。他想必是提前做準備,給自己選了一把菜刀,哈哈哈……」
這是無恙的同門師兄,蔡青元,平時欺負無恙的人里總有他。
這些嘲笑聲毫不遮掩地傳入無恙的耳中,喚醒了他塵封在內心深處的自卑與怨恨。
你們懂什麼?玦塵劍不是破爛!
他咬牙切齒,悲憤不甘。
然而眼前景色變化,又回到了鐵蒼峰山門內。
江擎天面沉如水,彷彿在看待自己的恥辱。
「師父!」無恙著急解釋,「您聽我說,玦塵它沒有那麼不堪……」
「不用說了,滾吧!」江擎天拂袖,暴躁地說道,「選一把這樣的破爛,好讓我蒙羞是么!」
他閉上眼睛,臉色鐵青,不屑地道:「你走吧,我的門下,不養你這種廢物!」
「不養你這種廢物……」
「廢物……」
冰冷的話語迴響,周圍熟悉的景色不斷地倒退,一扇又一扇的門緊緊關上,永遠不再為他打開。
最終,山門徹底閉合。
蜀山一百零八峰,天地悠悠,似無他容身之處。
無恙站在山門前,背影蒼涼。
他低頭喃喃自語:「師父,玦塵劍不是破爛,我也不是廢物。總有一天,我會向您證明這一切……」
「吱啊——」緊閉的山門突然打開了一條縫,一支秀氣漂亮的手伸了出來,將一個囊鼓鼓的包裹輕輕放在了地上。
「師弟,你快走吧!爹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門后的人嘆了口氣,她壓低了聲音,似乎怕被發現,「這是你的衣物,裡面有一些盤纏和乾糧,你……今後要多多保重!」
無恙愣了半晌,緩緩撿起地上的包裹,雙手緊緊地攥住,低聲說道:「雁蓉師姐,謝謝你。」
這是江擎天的女兒江雁蓉。整個鐵蒼峰,只有師娘和這位師姐對無恙好。
一時的善舉,片刻的溫暖,足以讓他銘記在心很久很久。
「我一定會有一天再回來,好好向你和師娘報恩。」無恙慎重承諾道。
「……」門后的人沒有再說什麼,大門再度緊閉,她也離開了。
無恙在山門前重重地磕著頭。一下一下,直到頭破血流,似乎要償還從六歲到十六歲,整整十年的養育之恩。
他重新站起身來時,只覺氣血上沖,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回過神來,已經身處一片綠色的竹海。
周圍的竹子茂盛繁密,如同厚厚的高牆,看不清外面的景色。頭頂的陽光射下斑駁剪影,腳下堆積的竹葉踩起來沙沙作響。
無恙走在竹林小路上,小路由青石鋪成,彎彎曲曲,岔路無數。
與在鐵蒼峰的十年相比,在這青竹峰的十幾年,他從未受過冷眼和嘲諷。
「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他閉上眼睛,口中每念一句,腳下便朝對應方位行出數丈。
再次睜開眼,眼前豁然開朗。
一所竹屋安靜地坐落在空地上,屋前有一方石桌。此時石桌旁正坐著一個老者,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
「能走出我親手布置的竹林八卦陣,你挺有慧根。」老者鶴髮童顏,身穿一襲布衣,英華內斂,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老人。
這是自無恙記事起,第一次被人冠以「有慧根」的肯定。
「師……師尊!」看到他的那一刻,無恙的嘴唇顫抖著,只感覺眼睛有些酸澀。
在這個老人的眼裡,自己不是恥辱,而是他半生的驕傲。
本以為往生崖一躍后,再也無法報答其恩德,未曾想到還有重逢之日!
等等,往生崖……
無恙猛然睜大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麼,連聲道:「師尊,是我!無恙回來了!」
但那老者似乎並未察覺他的異樣,微笑問道:「你是哪峰哪家的弟子,為何誤入我靜居之處?」
問完這句話,老者做出傾聽的動作。片刻后,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被逐出山門了么?」
果然……
無恙苦澀一笑。
眼前的一切並非真實,只是記憶中最深刻的片段,他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
這難道就是傳言中的「人死走馬燈」嗎?
「這是你的劍?」太素突然目光一亮,聲音中帶有一絲喜悅,伸手一招。
無恙腰間的玦塵劍猛然出鞘,如矯矢游龍破空,似有無形絲線牽引,精準落入太素的手中。
先天境界,以氣御劍之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