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6年之約
「好!日後登科有望,必定是狀元之才。」福王突然啪啪鼓起了掌。
他性格向來豁達開朗,心寬體胖,長得圓滾滾的,臉色紅潤,眉開眼笑,彷彿並沒有察覺周圍怪異的氣氛。
福王身為當今聖上的親弟弟,是僅有的一位親王,身份之尊貴不是當日的定北侯趙崇所能相比的。他率先鼓起掌來,周圍的賓客不敢拂了面子,連忙也鼓掌應和。
然而事情到此並未結束。
桌上的沐羽突然一副很痛苦的樣子,一把將毛筆丟到了地上,小手捂著胸口的位置,小臉蒼白得可怕,倒在桌子上蜷縮起來。
這一變故驚到了眾多賓客。
凌寒梅愛子心切,連忙跑向桌子。
沐鐵神色不善,立刻大聲呼喊張御醫前來!
在周圍略顯混亂的氣氛中,頭髮花白的張御醫匆匆趕來,打開了隨身攜帶的藥箱,就地喂小公子吃藥。
眾多賓客見此情景,碎碎細語。緊接著,許多人臉色惶恐,不敢再逗留,紛紛告辭。
這場宴席不歡而散。
不久之後,沐府的小公子在抓周之上發病的消息,在洛陽城不脛而走。
許多人描述得繪聲繪色,煞有其事。
「我親眼所見,那沐家小公子只是在桌子上爬了片刻,也並非多麼劇烈的運動,很快就心力交瘁了,當時的情形可嚇人了。」
「你是不知道,皇宮大內的張御醫就住在沐府,恐怕是大將軍專門為兒子請來的。不得不說,大將軍的面子可真大啊。」
「如此嚴重的胸痹,若不是有御醫貼身照料,想必早就夭折了吧。」
「唉,都說虎父無犬子,這孩子卻天生弱於常人……」
「沐匹夫殺孽過重,報應落到了兒子身上,也是活該!」
「沐將軍如此英雄豪傑,上蒼待他何其薄也……」
眾多人私下討論著。不同人對此事態度亦是不同,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嘆息惋惜。
但關於沐小公子天生體弱多病這件事,彷彿所有人達成了共識。
甚至有人認為,這孩子疾病纏身,恐怕難以長大。
……
沐府之內。
看著床上安然入睡的兒子,沐鐵沉吟不語,表情凝重。
凌寒梅擔憂地問道:「怎麼今日好端端的,卻突然發作了?」
張御醫眉頭緊鎖,緊張得快把鬍子都揪掉了,「按理來說已經控制好了。也許是今日場面太過熱鬧,小公子玩心大起,激動之下引發了心痛。」
凌寒梅聞言泫然欲泣,「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這樣,我兒怎麼如此命苦?」
床上的沐羽裝睡,心裡十分愧疚。
對不起,娘親。為了我想要的效果,只能暫時讓你擔心了。
今天的一切都是他演的戲,為的就是讓那些參宴的官員,親眼看到他發病的模樣。
但凌寒梅口中所說的每個月初一、十五的那兩次心痛,卻不是假裝的。每當月圓之夜陰氣最盛之時,血色劍氣便會發作,也不知是何緣故。
不得不說,張春景身為御醫,本領不凡。在他煞費苦心的長期調理之下,不管是凌寒梅虛弱虧損的身子,還是沐羽每次發病的程度,都比之一年之前有所改善。
沐鐵陰沉著臉,「難道此病,就不能根治嗎?」
張御醫嘆息道:「此乃先天缺陷,以老朽之能,控制到如今地步,已是用盡了渾身解數。要想根治,恐怕……」
他揪著鬍子,
嘆氣,想了想,道:「恐怕,唯有當初那個神通廣大的尼姑,才能有辦法了吧。」
說完,他眼神變得悠長深遠,甚至還帶著濃濃的敬佩之意。
提到那個尼姑,沐鐵和凌寒梅也是目光一亮。
待張御醫走後,凌寒梅問沐鐵:「夫君,你可有辦法找到當初那位師太?」
沐鐵下意識搖了搖頭,目光閃爍了片刻,不確定地道:「或許,皇上能知道她的來歷。」
他似乎在思索什麼,眉頭緊鎖,眼中不斷有複雜的神色閃過,一時間又沉默不語了。
當初張御醫曾認出雪蓮玉蟾丹的來歷,這讓沐鐵也有了幾分隱隱的猜測。
床上的沐羽聽見父母的對話,心裡頓時一暖,卻又默默嘆息,暗自想道:
「可惜要讓爹娘失望了,哪怕是那尼姑,也不可能解決我體內的問題。」
「兵解一出,萬劫不復。」這是前世師尊再三強調的話。
哪怕只有一道微弱的劍氣殘留到今生,那也不是能輕易化解的。
這道劍氣充滿了暴戾與瘋狂,完全不受沐羽的控制,一旦徹底激發,便會立刻啟動兵解,終結他的生命。
如同萬丈懸崖走鋼絲,一旦失足,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就算那尼姑神通廣大超過了師尊,也絕不敢輕易嘗試為自己化解劍氣。
更何況,她都沒看出真正的病源,只當這是心脈有缺,渾然不知其中隱藏的要命劍氣。
也怪真相實在太匪夷所思,誰能料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會受過致命劍創?那尼姑即便見識廣博,恐怕也根本沒往這方面想。
凌寒梅眼圈一紅,哀泣道:「我的羽兒怎麼如此命苦……」
沐鐵站起身來,聲音中帶上幾分冷冽,「罷了,我立刻入宮求見陛下。想必那師太,與皇室是有幾分關係的。」
就在此刻,窗外傳來一道縹緲的聲音,似乎迅速的由遠及近。
「緣聚緣散,何必強求?當日貧尼曾言,日後還有相見之期,如今不請自來,還望大將軍勿怪。」
下一刻,窗戶似是被風吹來,房間內無聲無息地多了一人。
來者身穿粗布素衣,一副尼姑打扮,面帶微笑,手執拂塵,朝二人行了一禮。
正是一年未見的靜水神尼!
「大將軍,夫人,別來無恙?」
沐鐵和凌寒梅喜出望外,真是無巧不成書,說什麼就來什麼。二人連忙回禮,沐鐵問道:「師太什麼時候來的?」
靜水神尼微微一笑,「方才聽大將軍說要入宮面聖,只是為了尋找貧尼。怎敢勞煩大駕?貧尼這便自己現身了。」
沐鐵赧顏汗下,其實入宮面聖只是下下之策。他心裡很清楚,即使皇帝知道靜水神尼的來歷,多半也是不會相告的。
靜水神尼看向凌寒梅,觀察片刻,點頭道:「夫人的氣色好了許多。」
凌寒梅此時淚跡未乾,抿了抿嘴唇,懇切地道:「師太,妾身有一事相求。」
靜水神尼面色凝重,「貧尼今日前來,正是為了此事。這也是我與小公子的緣分未斷。」
沐鐵、凌寒梅相顧愕然,沒想到靜水神尼似乎知道他們所求為何。
只聽神尼不急不緩地說道:「一年前,貧尼回返師門后,冥思苦想月余,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想出了緩解小公子病症的辦法。」
沐鐵夫婦喜上眉梢,但很快察覺到神尼說的只是「緩解」,而不是「根治」。
靜水神尼彷彿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搖了搖頭,「此乃先天缺陷,無法根治。但在我這專門煉製的天王護心丹作用之下,足可將病症緩解到幾乎不會發作的地步。」
「日後不僅免除了這每半旬一次的痛苦,行動起來也與常人無異。只要切忌習練內家武功,謹防氣息壓迫心脈,便不會有問題。」
凌寒梅欣喜點頭,「如此已是甚好,妾身不敢強求。還請師太放心施為吧。」
「那就勞煩師太了,大恩不言謝。」沐鐵抱拳道。
他們二人都沒有意見,床上的沐羽卻是不願意了。
這尼姑還沒看清真正的病因,可不要胡亂使葯。若是葯不對症,反而激發了那道血色劍氣,那他可就玩完了。
半個時辰后……
沐羽喝下了天王護心丹化開的藥液,只感覺一股熱烘烘的暖意順流而下,從胃部上升,盤桓在他的左胸口處,使得心臟十分舒服。
與此同時,一絲絲的暖流順著經脈流向了四肢百骸。漸漸地,脈搏的每一次跳動彷彿變得更加有力,連帶著四肢似乎也有力了許多。
這尼姑並沒有動他體內的劍氣,而是將所有藥力用在了護養心脈之上。
雖然治標不治本,但是卻加強了心臟的供血能力,起到了護心養身的作用。
沐羽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紅潤了幾分。若之前發病時,他的臉蛋是白嫩嫩的,現在便是粉嘟嘟、紅撲撲的了。胸口起伏有力,連呼吸都變得悠長了許多。
沐鐵夫婦看在眼裡,喜在心裡。
神尼卻神思不寧,始終覺得有些不安。
彷彿漏算了什麼……她臨時起了一卦。
卦象顯示:沐羽的危機雖然暫時被自己化解,但是卻沒有徹底消失,而是延遲到了一個特殊的時間點爆發。
不僅如此,其命中所有的劫數,幾乎都應在了他十六歲那一年。
如果說尋常人的一生,如同起起伏伏的波濤,或是坎坎坷坷的小路,每一個波谷或者低洼,都是一次小小的劫難。
那麼沐羽的一生,卻是始終崎嶇不平。若只是如此,還能走下去。但在十六歲那個節點上,崎嶇小路卻突然變成了萬丈懸崖。
在十六歲之後,沐羽的命格生生折斷,如同突然墜入無底的黑暗深淵,越陷越深,竟是看不到一絲躍出去的希望。
「不可能,十死無生之局?」靜水神尼失聲驚呼,「十六歲……這豈不正是……」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瞬間凝滯。
十五年後,正是東趙國氣運由盛轉衰,最為低迷的時候。
龍困淺灘,諸方宵小群起而攻之,凶多吉少。如烏雲蓋頂,遮雲蔽日,只留一線生機,危在旦夕。
而那時候,也是東趙最需要殺破狼格局,來破除困境、殺出一條生路的時候。
若是成功度過這個危局,此後光明大道朝天,再無任何阻攔。東趙可承應天運,橫掃諸國,君臨四海,真正地統一天下。
原本有縹緲仙坊暗中幫助,加之七殺、破軍、貪狼三星輔佐紫薇,靜水神尼也是頗有把握幫助東趙皇室掌控大局。
可若是身為七殺星轉世的沐羽,註定在那關鍵時刻到來之時就會死去……
冥冥之中,彷彿有幾根木杆崩裂了,算珠稀里嘩啦地跌落一地,在靜水神尼的腦海中零散紛飛,令她心亂如麻。
那恐怕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推演!
說來也奇怪,自從遇到沐羽這個變數,以往集師門之力推演的一切,似乎都開始變得不確定起來。
不,或許不是沐羽的原因。
人力有時窮,天機本難測!縹緲仙坊如此行徑,或許觸動了天怒!
師門的決定……真的正確嗎?
靜水神尼心底升起了一絲恐慌。
然而事已至此,已經不能停下。開弓沒有回頭箭,她不能愧對為此奮鬥了兩輩人的師門。前輩們掃清了大多數困難,到自己身上,只剩下了這最後的一個大變局。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沐羽在十六歲的時候死去!
「師太?」
「師太,怎麼了?」
沐鐵和凌寒梅的聲聲詢問,將她拉回了現實。
連床上的沐羽,都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好奇地盯著她。
靜水神尼目光複雜,整理了思緒,決定還是如實相告。
「天王護心丹藥效極好,小公子不必再受病痛折磨……只是……貧尼方才算了一卦,小公子命中十六歲,有一大劫……」
怕沐氏夫婦不放在心上,她咬牙補充了道:「切關生死的大劫!兇險至極!」
但她隱瞞了那十死無生的格局。人力雖有時窮,但也有一句話叫「人定勝天」。
萬物有盈必有虧,這是天道至理,看起來十死無生的格局之中,未必沒有一線生機。她決定要搏它一搏,與這表面的天象相爭。
沐鐵與凌寒梅相顧無言,二人皆有些失色。
沒有人看到,沐羽的眼中也閃過一絲怪異。
「師太,這該如何是好?」凌寒梅連忙問道。
命中有劫這話,聽起來雖然玄乎,但眼前的神尼已經先後兩次救沐家之人性命,與那些謊話連篇的江湖騙子非屬同類。她說的話,還是有幾分可信度的。
更何況,事關親生兒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沐鐵沉聲詢問:「師太可有辦法?」他只道化解劫難並非那麼容易,心底已經做好破財消災的打算。
哪知靜水神尼並沒有對他二人提出任何的要求。
「十五年後,貧尼會親身前來,幫助小公子渡此劫難。即便有要事無法分身,也會派遣最得意的弟子來此。無論如何,也要保小公子一年無恙。」
「只要安穩地度過那一年,劫難即可消泯。」
說到這裡,靜水神尼心裡略有慚愧——即便沒有消泯,東趙統一天下的大局也會定下。
沐鐵如釋重負,嘆息道:「那就有勞師太了。」
凌寒梅望著兒子,憂心忡忡,有些神思不定,不知道在想什麼。
沐羽一直在聽三人的對話,方才靜水神尼說他「命中十六歲有一大劫」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幽冥地府中判官曾說過的話。
「陽壽……十六載整?三十?看來有玄門高人,為你逆天改命十四年。」
上一世,他的陽壽只有十六歲,極為可能是太素師尊的出現,改變了他的命運,才使他安然活到了不惑之年。
這一世,難道也是如此?
他註定在十六歲死去?
那地府黑手主人的話,又迴響在耳邊:「豎子!爾千年之前,偷取神鐵之心,鍛造劍身;又抽走神鐵之靈,煉成劍魂,致使地府動亂!地母大怒,削爾命格,生生世世,活不過十六束髮之齡!」
生生世世活不過十六束髮之齡。這說的,便是他?
他千年之前,曾給地府帶來動亂?
沐羽心緒萬千,只覺得世間荒唐莫過於此。
他寧可相信這一切只是巧合,只是自己這兩世的命格恰好吻合了某些特徵。
但他又突然想起,在地府之中,玦塵劍和幽冥神鐵之間的奇妙感應,似乎兩者之間有所淵源。
還有吸收靈力之後,那突然爆發出的可怕威能,幾乎能斬盡所有觸碰到的鬼物,實在匪夷所思,根本不像凡間兵器能具有的威能。
當時他無心思索,現在回想起來,其中隱秘恐怕並不簡單。
這把相伴十四年的劍,在沐羽眼前,好似籠上了一層迷霧。
蜀山大會上,一把破爛到無人問津的劍,偏偏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
一柄幾乎用力揮舞就要散架的劍,竟然隨著他的十四年鍛造溫養,蘊生了舉世難得的劍魂。
這劍魂是早就有的,還是後來才有的?
玦塵啊玦塵……你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去?
沐羽感受著胸口緊貼的那一片溫潤,-血玉始終掛在他脖子上,玦塵劍魂靜靜棲息其中。
玦塵劍斬殺陰兵,帶他沖向古井,逃出生天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不管玦塵劍有何身份,哪怕它通靈有魂,哪怕它不屬於凡兵,都沒有害主之意,而是一心一意地護主。
也許玦塵劍曾有過往,這需要他去慢慢發掘。但玦塵劍依舊是他性命交修至今的靈劍,是他能毫無保留地信任的「好兄弟」。
身為一個劍客,怎能懷疑自己手中的劍?
連自己的劍都不相信了,那還能相信什麼?
這個想法一經誕生,胸口的溫潤似乎變得滾燙起來。
下一刻,膻中穴一熱,一股暖流透體而入。
暖流進入到任脈之中,在沐羽的經脈中擅自流動起來。
沐羽差點跳起來。膻中穴乃是五脈氣血之會,若是中了暗算或者修鍊出了差池,那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很快他就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暖流的來處,正是血玉。其中蘊含了一絲玦塵劍特有的氣息,令他一瞬間放下了所有警惕。
感覺到他的信任,那暖流的流動也漸漸地變得大膽起來,自任脈絲絲縷縷地進入足太陰、少陰,手太陽、少陽幾脈,緩緩地在全身經脈之中流通起來,走向四肢百骸。
卻唯獨避開了心臟位置。
但很快,那暖流流遍全身,還是避無可避地,接近了心脈。
它突然變得警惕起來,如同一條小蛇看到了超過自己體型的獵物,在猶豫是否要發動進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