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咖啡店日常

死也沒有那麼可怕。吳所以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但誰不渴望活著呢？吳所以側過身來看窗外。遠方群山山頂被積雪覆蓋，雪不多，但顏色純凈，天空無雲，藍得純粹，淺粉色的半樹櫻花探進窗景中，三月初正是它們綻放盛開的時候。十點半，起身洗漱后，吳所以穿上外套，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鏡子里的中年男人頭髮有些蓬亂，鬍子拉茬，面容略微憔悴。出門前，吳所以把書房寫字桌抽屜里的信揣進外套內兜，他沒有搭理寫字桌表面覆蓋的灰塵，這與他舊日的性格不同——「生前」的吳所以無法忍受髒亂無序，他必須將書籍文件分類按高低整齊排列，必須將桌面擦拭得如同鏡面，然後將牆面掛著的裝飾畫扶正、再微調扶得更正。然而死過一次之後，病態潔癖似乎痊癒了。渴望諮詢事務所位於理州市古城區黃昏街48號。十年前，吳所以大學畢業后曾在首都混跡，在外企中當社畜，朝六晚十。三年後，吳所以不願再忍受沙丁魚地鐵車廂和泡麵快餐，他退掉佔據半數工資的郊區公寓，回到出生的小城市。黃昏街48號是吳所以的祖宅，二層小樓，灰藍色外牆，白色門窗。吳所以的父母離世得早，房屋在吳所以求學工作時由中介代管出租。回到家鄉后他收回祖宅，註冊了這家諮詢事務所。48號位於黃昏街西部尾端，出門向西，下坡百米后是一條名為愛櫻的主商業步行街。黃昏街的名稱來源於落日美景，愛櫻街顧名思義，街道兩側遍布櫻花樹。理州市古城區是滇省對外的旅遊名片，愛櫻街是古城中廣受遊客喜愛的風景。十二月晚櫻映紅，三月早櫻粉嫩，沿街店鋪被眾多小酒吧與特色咖啡館佔據，晴天有室外座，陰天可以對著窗外思春悲秋。吳所以是愛櫻街木漁咖啡的忠誠顧客。木漁咖啡有美女老闆，美式咖啡量大，符合他的價值觀，在這裡還能品嘗到美女老闆試做的曲奇餅乾，品鑒免費，無所謂口味。和忙碌的美女老闆點頭示意后，吳所以走上二樓坐在老位置，將外套內兜的信掏出來放在桌面上——這封信他已經看過無數次，信中原本有一張照片，照片現在被保存在寫字桌內的相框中。「先生您需要什麼？」新來的女店員托著水單。「大杯美式。熱的。」「您不嘗嘗我們的愛爾蘭咖啡么？很經典的。」「不用了。美式就可以。」「Cookie要一份么？黃油巧克力葡萄乾都有。」吳所以快速打量了一下新來的女孩兒，笑容很甜，她打工的收入中應該包含銷售提成。「香草味的也有……」女孩兒執著地推薦。「巧克力。一小份吧。」吳所以妥協。女孩兒蹬蹬地下樓，吳所以伸了個懶腰。咖啡他只喝美式，Espresso太老派，手沖太小資，愛爾蘭咖啡是給戀愛狗喝的——上面的奶油膩死人，中年男人只喝美式。至少一年的時間。吳所以將信取出展開，他對信中內容倒背如流，但依舊希望能找出一些隱藏的、未被發現的細節。信紙有三張，字跡娟秀。第一張主要寫她為什麼離開，為什麼把女兒生下來；第二張寫她的選擇，以及選擇造成的困境；第三張是遺囑，她已經離世兩年了。女兒到今年三月三日將滿七歲，她叫聽夏，隨母姓。咖啡端上來時吳所以把信合上，看著名叫墨墨的美女老闆。

「你有一周沒來了。」她把咖啡放在他面前，坐在對面。「有點事情，出去見了個朋友。」吳所以說謊。「女朋友？」「要是女朋友，我現在可以點杯愛爾蘭喝。」「那可不是給你喝的。」墨墨抿嘴微笑，又問：「你中午在這裡吃？咖喱牛肉。」「好。」吳所以點點頭。墨墨繼續回吧台去忙碌，他繼續思索。按照國內法律，女兒明年大概上小學三年級，但很可惜，連她在不在國內吳所以都沒辦法確認。她娘親懷著她嫁給了香江人，香江戶籍可以隨意世界漫遊——前提如果香江還是金融自由港。即使香江不再是自由港，她們也可以輕易修改國籍，又或者她們早早就已經修改了國籍，畢竟漫遊世界一直是她娘親的夢想。女兒叫聽夏，美好的名字——她娘親的筆名，聽夏繼承了她娘親的筆名，大概也會順便繼承夢想吧？所以。偌大的世界，去哪裡找呢？吳所以揉揉眉心。他的空白護照即將到期，卡中寥寥九萬元積蓄。一年壽命。九萬元經費。想要在這世上尋找只知道生日和相貌的女孩兒……「三月和風雨，櫻花綻放后凋敝。何日伊歸期？」吳所以苦惱地嘆氣。咖喱牛肉的香味早早從廚房中飄出來，午飯卻在近兩點時才吃上。用餐完畢后，吳所以用微信向墨墨轉賬兩千元。「這個月的餐費和咖啡錢。」他說。「上個月還剩下四五百呢。」「就存在你那裡吧。」墨墨收下錢，抿著嘴收拾碗筷進廚房。錢是必須要給的，誰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因果緣分是什麼？生活費多不退少補，墨墨的夢想也是週遊世界，另外，周遊達成后，她還夢想在海邊小鎮開一家「真正屬於自己的咖啡店」。旅遊要錢，買房子要錢，開店也要錢，她的夢想難度貌似與自己差不多。地獄級難度以及扯淡的生活。吳所以感慨。如果沒有那場匪夷所思的交易，他現在應該已經渡過黃泉。如果運氣好，早早喝了孟婆湯轉世，忘了一切會不會輕鬆些？吳所以有些後悔，他當時腦子一抽就選了還魂，這大概就是莫名的執念吧。「可以預支一年壽數。」陰司BOSS面容和善，神似外企HR總監，微笑背後滿是剝削。「那我的腫瘤呢？」事關隱患雷區，吳所以不得不問。「只要你有足夠的壽數，你可以當它不存在。」「有壽數的時候，我還會得其它絕症么？」「只要你有壽數，你可以當它們不存在……」「那……會突然被車撞死么？或者其它突發意外致死？」「如果你不去自己往車上撞，不會……」吳所以托著下巴，繼續想漏洞，暫時想不出漏洞后他戰略性轉變話題：「有工資和獎金么？福利保障有哪些？」看著先一步氣沖沖轉身離開的陰司BOSS心中暗爽，吳所以總覺得老頭已經變了臉在罵罵咧咧。干過職業經理人的諮詢師豈是好忽悠的？「還要不要咖啡？」墨墨撩開廚房門帘露出腦袋問。「再來一杯吧……稍濃一點。」甩手掌柜吳所以轉身上二樓，這個月付過錢了。BOSS豹眼獅鼻，絡緦長須，他說自己姓蔣。離開前他告訴吳所以，面試通過後最遲半月內，會有聯絡員尋他接洽後續工作。「哦，對了，回去把這個APP裝在你手機里。」蔣BOSS回頭說，他揮揮手，一團藍色的光鑽進吳所以的右手食指。「點一下手機就可以了。」「還真是與時俱進。」吳所以看看手指，指間有個深藍色小印記。「能重複安裝么？」「一次性的。」「那要換手機呢？」老蔣翻白眼。「真的。如果換手機呢？」「……後續維護更新是聯絡員的工作，不歸我管。」吳所以點點頭，那裡的BOSS都一樣——工作發包。索要結果。沒我的責任。手機界面上，專屬APP的標誌藏藍底色銀花紋，花紋看上去難解其意——這是設計的鍋。打開APP有三五秒的延遲，沒有植入廣告；進去后內容也很簡單，中央靠上充值置換主界面；中央靠下是空白的任務發布區以及目前是零的計數區，零下面寫著一行銀色的小字：「以接引書觸此屏幕3秒」；右上角一個小問號，大概是助手一類的輔助程序。進入充值置換界面，滿屏紅藍，很氪金手游的風格——100點功德置換1月壽數，年付打折，僅需1000點；萬點以上才能置換法物器具……吳所以懶得逐項細看，他只想多活點日子。關上APP，吳所以琢磨，接引書是啥？老蔣沒給我啊？莫非又是聯絡員的工作？這玩意與充值掛鉤，應該是統計KPI的。掙來功德。消費功德。肥水只在自家田地里流淌。不知道強綁個代言或者拉點廣告能不能換功德錢？墨墨上樓時端著一杯咖啡。客人暫時不多，她可以專門為吳所以服務。「不是美式？」「對啊。新品。給你試嘗。」她坐在對面，身體前傾。看著咖啡最上端一大坨奶油，吳所以撓撓頭，這不就是愛爾蘭咖啡么？莫非她以為自己不認識？拿起小銀勺，吳所以不知道怎麼下手。「這是噴**油？」他找借口。「我自己做的新鮮奶油！」墨墨皺起眉頭。入口后奶油綿軟，舒適得讓人很想找個沙發癱下來。咖啡中有威士忌的味道，不是沃爾瑪的廉價調製酒。以往結束工作后入睡前，吳所以習慣性會喝一小杯酒助眠，金酒白蘭地威士忌龍舌蘭都不錯，但不包含茴香酒，還有一種苦艾酒，吳所以只聽說過，從未嘗試過。「不錯！」沒等詢問，吳所以先回答，這是品鑒員的職業素養。女人笑眯眯地看他。「威士忌很好！」「奶油呢？」「奶油是我吃過的最好的。」吳所以違心誇讚，他吃別人的生日蛋糕都會把奶油撇下來。「吶。看見這奶油你有沒有想起什麼？」吳所以抬頭看著她。「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屬實……不記得了。」吳所以堅決不了解傳說。墨墨嘆口氣靠在椅背上，交叉雙臂抱在胸前：「雪山啊！太子雪山啊！你前年說過一起去，-去年又說過，一直沒有兌現。」「哦。」「我現在就很想去。」按照正常的發展，吳所以肯定是立刻答應，但如今情況有變，聯絡員正在快遞途中。「可是馬上就小雨季了。」「不怕！我從來都運氣好。」「現在可是旺季……你不是要攢錢么？不開店了？」「攢錢就是為了旅遊啊！開店的事情必須要放在旅遊後面。」墨墨不容置疑地回答。好吧。去就去吧。吳所以強行把自己的視線從女人手臂后挪開。女兒不知道在哪裡，等了一周的聯絡也不知道是否走丟，繁忙的工作來臨前先帶薪休假幾天，也不錯！接近黃昏時，店裡的客人漸漸多起來。吳所以不好意思霸佔著座位，他把信紙摺疊好放回信封，把信封揣回外套內兜，走下樓。「晚上吃什麼？」他向吧台里問。「客人太多了，來不及做……要不你去買外賣？」墨墨忙中偷閑沖他微笑三秒鐘。遠處的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山脈背後。山很高，天色還很亮，落日的餘暉現在還是金燦燦的。之後大約一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裡，天空的顏色會逐漸轉變，那時如果東邊天空有雲，它們很可能會染滿玫瑰紫與酒紅色；如果西邊群山上方的天空有雲，而雲層又有縫隙，便會出現丁達爾現象，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聖光。地府存在。那天堂應該也存在吧。活著雖然有些麻煩，但總體來說還是很美好的。吳所以低下頭，雙手揣兜，專心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