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傀儡舞姬（二）

小臭蟲睜著雙眼，目光空洞。她的雙手死抓住鐵床欄杆，指關節用力過度泛出青白色。

.

「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吳所以皺眉頭，他不敢太用力掰女孩的手指。

「早晨我醒過來……就發現這樣了！」

「不要哭。這不是高反。」吳所以擺擺手，示意墨墨去安撫。「小臭蟲？小臭蟲？」他輕聲呼喚女孩兒，觀察她的反映。

眼球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之後依然獃滯無神。

「之前她有過類似的情況么？有沒有……發過這樣的病？」

琳琳搖頭說不清楚，她們大學三年都住在一個宿舍中，從未聽說也沒有見過她犯病。

奇怪！吳所以撓撓頭。他擺弄女孩兒的下巴，牙關沒咬死肌肉也很鬆弛，呼吸雖然微弱但依舊能感覺到，肯定不是癲癇。

「昨晚睡覺前，你們有吃什麼東西么？」吳所以又開始往食物中毒上猜測。

「沒有。只吃的泡麵。」

見鬼了，這是什麼病？半夜睡覺撞到腦袋喪失神智了么？

.

房門被敲響。吳所以沒回頭，他以為是兩位男學生聞訊趕過來，但墨墨拽他胳膊，他才發現進門的是位陌生中年男人。

「您找誰？」

「道友。」陌生男人彬彬有禮抱拳稽首。

吳所以回過身來也簡單合十行禮：「您是？」

「貧道。清羽。」

「您有什麼事情么？」

自稱清羽的道士穿著衝鋒衣，身上並沒有出家人痕迹。他相貌清雋，氣質微顯高冷，聽到吳所以問詢便露出自信笑容隨手指著身邊：「這幾位，要不要先迴避一下？」

吳所以想了想，對墨墨說：「你先……帶著姑娘去喝茶定定神，這裡有我沒關係。等會兒我會去餐廳找你們。」

墨墨看懂眼色，她把琳琳領走，順手把房門關上。

「這位，可以說說您的來意了吧。」

「來意？」清羽呵呵笑：「貧道行走四方，只為降妖除魔。這次連夜未歇，自蜀川運神足飛抵此地，當然是為了……斬了她！」

.

「解！」

圓臉阿七鬆開手指。

「定！」

阿七面容平靜下來，眼睛緩緩闔上。

「道友。你不是會他心通么？自己看就好。」

聽到此話之後吳所以猶豫了一下，後來他覺得還是了解情況最重要，於是按照指教，凝神靜心，運用神通向女孩兒眉心處小心探進去。

通向阿七心裡的道路漆黑一片，吳所以擴大感知緩慢前進，到達中庭后他發現古怪。中庭里有兩個人影？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應該是阿七，立身中央，擋住道路微笑著看吳所以的——居然是那位放牧白氂牛的美貌吐蕃女子？

「拜見仙長。妾身賤名依依。」吐蕃女子朝吳所以盈身行古禮：「還請仙長止步！」

這就是不想讓老子踏實度假。吳所以尷尬地拱手笑。還想讓老子打白工。

「妖孽！還不滾出來！藏在別人身體里算什麼能耐？」清羽的聲音轟隆隆從空中傳下來，震得吳所以腦仁痛。

「別吵吵！」吳所以看著天抱怨：「你叫那麼大聲兒幹什麼？我還在裡面呢。喊什麼喊？有話不會好好說？」抱怨完，吳所以挺溫柔地直視美女，客氣地寒暄：「這位姑娘，我有個寶貝，名叫留魂珠。要不然，咱倆好好聊聊？」

.

「道長啊。

」解除神通后，吳所以擦了擦腦門上的細汗珠，用手摸著鼻子：「您看要不要這樣處理，我先和領導彙報請示一下。您這連夜飛過來也挺累，先找間房休息吧。等領導那邊有了結論后我再來請您……降妖除魔？」

清羽眼睛看天，鼻子里哼了一聲：「也罷！畢竟是你先到。」轉身出門，高抬腿邁出門檻時他又不忿地念叨：「只會一個小小神通，我看你很難處理這件事情啊，不要不自量力哦。」

惡意競爭是吧？吳所以在心裡罵娘。知道先來後到還上門搶？沒有職業道德。動不動就要斬人？！老子偏不讓你插手！掏出手機，吳所以微信和阿獄聯繫，詳細說明情況。

.

「事情你自己都還沒搞清楚，問我意見做啥？」阿獄發了個問號表情。

「我就是問你，怎麼才能搞清楚啊？那姑娘又不肯進珠子。」

「不是早就告訴你了。沒事兒多念真言，可以讓珠子內部環境、生態體系更好點，人家自然就願意進來啦。」

「欸！你先甭跟我說這個啊，這也來不及啊。」鎚子敲他腦袋錶情：「現在問你的，就是怎麼才能搞清楚這件事情！那倆一個哭，另一個也哭，兩個人話都說不明白一句。」

阿獄一串鎚子敲腦袋返回來，最後還補發了個佛祖鄙視表情。

「好好說話！行不行啊？」

「鏡子帶沒帶啊？」問號表情。

哦！對了！吳所以恍然大悟，我帶了鏡子呀！當初裝行李時，墨墨可喜歡那面小鏡子了。只要事主同意就能看見往日因果——可是怎麼把它帶進人腦子裡呢？

「蠢啊！你說的那圓臉小姑娘不也是當事人？」托腮鄙視。

吳所以翻騰表情包——射箭中靶心的，輪刀砍兩截的，腳下踩腦袋的都發過去，然後迅速關閉微信。

舒服了……

阿七還在床上安眠，表情偶爾驚恐，偶爾悲傷。

稍等稍等。吳所以幫她把被子掖好後轉身出門。出門后他思考了一下，直接上鎖！看你敢不敢破門進屋降妖除魔！

.

「剛才那人是誰啊？」墨墨表情怪異地詢問。

吳所以指指腦袋，口無遮攔地詆毀：「這兒有點問題。可能是想化緣。」

「阿七怎麼樣啦？」琳琳急切地問。

「睡著呢。暫時沒什麼事情。另外……我好像知道怎麼治好。」

「真的嗎！大叔，你能把阿七治好嗎？」琳琳很激動。

「應該是可以……不過我需要和阿七獨處一段時間，不能被任何人打擾。這個……」看到琳琳目光中帶著懷疑，吳所以覺得有點難辦。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肯定要講清楚理由，但他又不想說實話。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做你的，我們就在這裡等你。」墨墨拍板，她小聲和琳琳耳語片刻，女孩兒最終點頭同意。

.

「你怎麼和姑娘說的？她怎麼就放心了？」吳所以把墨墨拉到餐廳門外。

「我說你看著壯，其實膽子小。有心無力，幹不了壞事！」墨墨翻白眼。

嘖！女人。

.

回屋取鏡子，再回女孩兒房間。關門插插銷，確定沒人能打擾后吳所以總算鬆口氣。真的是……干好事整的跟做賊一樣。吳所以搖搖頭。他把屋子中唯一的桌子搬到小臭蟲床前，再把她扶起來靠牆，調整好桌上鏡子的角度，之後默念幾聲真言靜心，又一次施展他心通。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能不能先讓我和阿七說幾句話？好讓她配合我的工作？我總要了解情況吧，不然沒辦法進行後續工作啊……」

依依沉默半晌，背身讓開一條通路。

「打擾！打擾！抱歉了……」吳所以貼著她擠過去，鼻子里一股奇異的花香味兒。

「歐尼桑！」看到吳所以走過來，小臭蟲嘩嘩流著眼淚撲過來。

「鎮靜。」吳所以摸摸她的腦袋：「沒事兒，死不了，別擔心。」

耐心安慰，之後說清楚要配合做的事情，阿七用心把程序背下來——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去試圖理解，理解的事情有大人們做，她還是個孩子啊。

「一會兒我暫時離開。你呢，不要怕，按著程序來。別老是哭。」

「哦……」委屈巴巴的小眼神兒。

「依依啊，拜託了，待會兒聽我招呼，暫時讓她睜眼睛。」吳所以沖吐蕃女子欠身行禮。

依依也欠了欠身，算是應允。

.

鏡中世界和夢非夢的煙霧幻化絲毫不同，吳所以感覺自己像是3D全景電影的看客——只能旁觀，無法干涉，也無法和鏡中世界中的人有絲毫交流。

他看見：古色古香的宅院里，神似阿七容貌的女孩兒在練習舞蹈。她很懶惰，旋轉了一會兒就靠在庭院中大樹上休息，又旋轉一會兒，乾脆回去躺著睡覺。

神似小伍的年輕公子走進阿七的庭院，他直接進閨房，把桂花糕放在阿七床頭。他沒有叫醒女孩兒，而是轉身靜悄悄離開。阿七醒來，開心地吃糕點。

丫鬟急匆匆跑進來，對阿七耳語公子要迎娶某位舞娘。阿七大驚失色。畫面一轉，阿七淚流滿面跪在父親面前，父親搖頭嘆氣，勉強頷首答應。畫面再一轉，阿七帶著紅蓋頭，小伍公子酩酊大醉躺在婚床上。

小伍公子身著盔甲離開家門，騎在戰馬上隨隊伍遠去。阿七怔怔看著他的背影，不知在思索什麼。畫面一轉，阿七面容冷漠站在一座普通宅院內的柴房前，家丁如狼似虎衝進柴房，拎著頭髮拖出一位女人，女人身懷六甲，悲聲哭訴——女人是依依？

畫面迅速變化彷彿時間加速：小伍公子戰場歸來，與阿七兩人平靜生活，但阿七兩次懷孕兩次流產，二人終生無後。再二十三年，兩人先後染疫病逝去。

.

「您還可以再看看我的一生……」吐蕃女子說，嗓音悲戚。

.

鏡中世界場景變化。

他看見：舞台上，神似依依的女子練習舞蹈，她一圈一圈旋轉，摔倒又站起，摔倒又掙扎站起。後台一位陌生面孔的年輕後生在心疼地偷看。畫面一轉，月色青白，桃花樹下，年輕後生摟著依依，兩人低語親吻。

依依在舞台上旋轉舞蹈，裙擺飛揚。台下無數人叫好，神似小伍的年輕公子站在前排表情狂熱。演出結束后，伍公子請戲班老闆赴宴席，在桌子上排出一箱銀元寶。戲班老闆一臉諂媚，點頭哈腰。

伍公子被父親一腳踹倒，父親破口大罵，把紅色的信箋扔在地面上。

伍公子醉酒，路遇依依與年輕男子牽手而行，他惱怒異常，回家召集家丁衝進戲班，搶走依依。年輕後生過來拚命，被一劍殺死。

依依被扔進柴房禁閉，伍公子進入，將她侮辱。再進入，再侮辱。

伍公子成婚。

老父親在後衙求情，伍公子主動從軍，抵消罪過。

依依被家丁拽著頭髮拖出門，哭訴無果，毆打至失去孩子。破敗柴房，白綾三尺，依依白衣染血懸挂其上，一縷怨魂縈繞周圍。

三十年後，怨魂凝形。然而舊日伍宅破敗不堪，荒草遍地。

.

「四百二十三年了。」吐蕃女子哭泣著訴說：「我孤魂野鬼一人四處漂泊，不肯入輪迴，就是為了尋找到他們。」

.

麻煩啊！退出鏡中世界后吳所以腦仁疼。但還得繼續！揉揉太陽穴，他今天第三次進到阿七意識中。

依依跪坐在地面上等待著，她身後的阿七低垂著頭。

「起來吧！現在不時興跪著。」吳所以把依依扶起來，思索了一下后先走到阿七面前。

「那些是什麼？」阿七囁喏著，不敢看吳所以的眼睛。

「你就把它……當電影吧。」吳所以把她扶起來，狠狠心盯著她的眼睛：「只不過主演是你自己。曾經的你。」

「大叔，你在和我開玩笑是不是？這就是場夢是不是？大叔你壞死了，偷溜到人家的夢裡來……」

吳所以沒理會她撒嬌伸過來的手，他轉身走到兩人中央，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沖著兩人招手：「過來，都過來……過來坐下。」

兩個女孩兒猶豫了一會兒，先後怯生生走到他身邊，誰都不看對方。

「坐！請坐。坐下才好說話嘛，站著太累。」

她們坐下來，一個正坐，一個鴨子坐。

「在這兒說話呢，有好處也有壞處。」吳所以盤著腿：「好處是說什麼都沒外人聽得見；壞處呢，即使把這裡說的任何話告訴外面的人，也沒人會信。」

一支香的功夫都過去了，還是沒人開口。

.

「二位啊，仇人相見多不容易啊！」吳所以受不了沉默，首先打破沉默。「你們要是都覺得這裡環境不行，咱們就一起出去，換個地方邊喝茶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