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
沒人發現去手術的是雙胞胎里的另一個——他倆哪兒哪兒都一樣,從相貌到血型,醫生根本無從分辨。而如果兩兄弟刻意扮演對方的話,父母也一樣得被蒙在鼓裡。
那時候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倆更親近,更熟悉對方。
李桂蘭陪著關宏峰進去等麻醉,而關宏宇跟匆匆從單位趕過來的關圖安在手術室外等著。
關宏宇後悔了,在他哥爬上那個有軲轆的床時他就開始後悔——他是害怕被把頭砍下來,可是他可能更怕他哥的頭被砍下來。
他不該受了他哥的蠱惑交換身份的。
他想嚎啕大哭。
但是他又不敢。
他哥跟他說了,做這個手術不會死,但如果讓他爸發現這事兒,肯定會打死他倆的。
這事兒就只能他倆知道,不僅今天不能漏餡,今後也不能漏餡,永遠都不能。
而且,關宏宇再也不許扁桃體發炎了。
關宏宇沒想明白怎麼把頭砍了人還能不死。但萬一他哥手術真沒死,但被他爸打死了怎麼辦?
他覺得他爸很有可能能打死他倆的,就按照以往他屁股上挨的那些個板子和皮帶的力度看。
他就一直憋著,而且他爸跟他說話他也低著頭不吭聲。
這要以往,也就是他爸問他「這事兒到底誰幹的?!」的時候,他不吭聲他爸肯定要抽他。但那天沒有。
還好言好語的安慰他,說這手術很簡單,一點也不危險,宏宇馬上就出來了。
關宏宇不信。
但他不說話也就不能跟他爸爭這個事兒。
關宏峰聞著消毒水的味道,躺在那張窄窄的會移動的床上,害怕得揪緊了衣襟兒。
好幾次他都想跳下床逃走。
他不是關宏宇,他不要手術!
但是想到弟弟在自己懷裡無聲地抽搐,想到他抱著自己的胳膊乞求庇護,他就無法動彈。
先前眼眶裡蓄滿了眼淚但關宏峰還硬挺著不哭,後來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是關宏宇,是弟弟,是可以哭的,他終於忍不住抽噎起來。
關宏峰也害怕,他也不想手術。
李桂蘭摩挲著兒子的頭頂,輕聲安慰:「宏宇乖,宏宇不怕,等會兒媽媽就給你買冰激凌吃好不好?」
她其實已經滿足到感動的地步了,今天小兒子沒有滿手術等候區亂跑,沒鑽到桌子凳子床底下不出來。
小兒子今天乖得令人心痛。
雖然平時淘氣調皮的男孩磕磕碰碰總也少不了,關宏宇自己都不甚在意,皮皮拉拉地就這麼一點點長大。但是在兒子身上動刀,當媽的還是心疼得受不了。想到小宇今後能順意地生活而不擔心高燒的威脅,儘管孩子始終抓著她的手不想鬆開,她還是狠著心把孩子推進手術室。
李桂蘭從手術區里出來了,告訴關圖安說醫生開始手術了,神情疲憊又難過。
關圖安沉默地點了點頭,掏出煙盒來,看了看周邊又揣了回去。
關宏宇原來不知道,憋著不說話不哭是這麼累的一件事兒。
他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上了。
他覺得他哥再不出來他可能就要死了。
可能就在他死的前一刻吧,他哥被人推出來了。
頭還在。
他哥像是在睡覺。
他不知道他哥什麼時候睡得這麼沉了,身邊這麼多人在說話他都沒被驚醒。
關宏宇想伸手去摸摸他哥的脖子——就是他說要挨一刀的地方。
那裡看起來沒有傷痕。
但是他媽把他的手攔住了,告訴他裡面有傷口,不能碰,小宇會疼。
關宏宇的眼淚終於還是沒忍住。但他沒哭出聲,也沒說話。
關宏峰有一周的時間不能好好的說話,關宏宇那一整周都沒說話。
兩個孩子比任何時候都安靜親昵。
小兒子是手術之後的疼痛所致,這沒什麼稀奇。關圖安和李桂蘭也曾經疑惑過大兒子的反常,但在小兒子手術之前大兒子就已經不同以往了,所以兩人還是把這些許的異樣看成了兩個孩子對手術這種陌生又難以理解的操作驚嚇過度的反應。
小孩子嘛,對動刀動槍害怕是正常的,如果他們因為要做個手術切割點什麼器官而特別亢奮歡喜,那才值得警惕——身為刑警的關圖安從職業敏感角度出發,篤定地認為。
過兩天就會好的,畢竟除了不說話之外,關宏峰和關宏宇的行為舉止都跟平時沒區別。
關宏宇不僅不說話,他也沒吃他媽買的冰激凌——醫生說可以給術后的病童吃點冰激凌緩解疼痛,他媽就買了三盒,兩盒說是給小宇的,另外一盒給小峰。但哥倆都沒吃。這倒是讓李桂蘭納罕了一陣子。
不過她又很快釋然了。
大兒子本來就對這些甜膩膩的東西沒興趣,而小兒子,不僅術后,就算出院后都再也沒吃過冷飲。
看起來這孩子終於長了記性——在吃了這麼大一虧之後。
這是件好事。
關宏宇一直不吃冰激凌雪糕,天再熱也不吃,口再干也不吃。
而且他也一直熱衷於鍛煉身體,因為聽說身體不好的人才會扁桃體發炎。
事實上有快三十年了,關宏宇也沒再扁桃體發炎過。
說好了永遠都不能漏餡的,這事兒只有他們兩兄弟能知道。
也是大意了,早先是因為父母在呢,他要去做個手術他們肯定會知道。而後來呢,是因為十幾年沒再病過給了他種錯覺,那就是憑他的身體素質,這輩子都不用擔心這事兒了。
早知道這會兒能破了戒,他應該早點去割了這玩意兒去。
看起來這病灶其實一直都在,無論過了多久,無論包裹的多好,無論經歷了怎樣的變遷,到了某個時刻,某種環境,它依舊會爆發得勢不可擋,甚至能摧毀一切。
誰能真正永遠地掩蓋住本來存在的東西?
你再掩飾,再迴避,再偽裝,再阻擋,也只能讓它在黑暗裡滋生長大發酵膨脹,用時間、用距離用一切能想到的手段去禁錮,用這世界上一切的美好去加固,也阻止不了某一天它衝出樊籠把你吞沒。
關宏宇在沉默,而關宏峰也沉默了幾秒鐘。
關宏宇不知道他哥是不是跟他想起了同一件事。
但當他哥開口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想多了。
「也好,省得聽你廢話。」關宏峰的聲音聽起來就是那種不容拒絕的意思,「現在能走路嗎?大概五十米這麼長的距離?要是能的話就敲一下,不能敲兩下。」
關宏宇衡量了一下,這應該努努力還是可以的,大不了扶著牆。於是他用指尖在話筒上輕敲了一下。
「那成,你給周巡發個消息,讓他到和光小區303等你。回頭讓劉音把你送到里音素酒吧遠一點的地方,之後換乘計程車回和光小區。對了,讓崔虎給你們選條合適的路線,監控探頭少一點的,周巡迴頭肯定會查監控,讓他摸到……」
關宏峰話沒說完,被一聲提示音打斷了。
哥不同意怎麼敲
不行,關宏宇堅決的不能同意。他對周巡過敏。他覺得見到周巡他可能得突發心臟病,或者腦梗塞什麼的。那貨現在有先天優勢——他能說話。
這種局勢下關宏宇太吃虧了。
「沒有不同意這選項。」關宏峰說,顯然對這種非分的要求不怎麼欣賞,聲音低沉裡帶著凌厲。但稍後,他又嘆了口氣,把語氣放得柔和了一些。「宏宇,哥跟你說不用再扮演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因為現在跟以往不同了……現在我們倆都扮演不了對方了。」
關宏宇的心一顫。
聲音里那不多見的溫柔就像是一隻撫過他身體的手。
關宏宇能那麼清晰的感覺到它的溫度,它的安撫,似乎能把鬱結在胸口的委屈都驅散,能把徘徊在腦海里的恐懼都清空。
就像是兒時撫過他的頭髮,或者成年後壓在他的肩頭,掌心的熱度能透過皮膚和骨骼,直接落在心頭的那隻手。
關宏宇想握住。
他不想抗拒——不能抗拒。
無論什麼要求,不管是要他離開安全的角落,還是背誦晦澀無聊的內科學,又或者是放棄一切各歸各位,只要他哥提,他都會答應。
他永遠也拒絕不了關宏峰。
不管他自己的意願如何。
也不管之後淹沒他的是苦還是痛。
這些天關宏宇頭一次認識到自己確實是在高燒,因為眼中溢出的液體滑過面頰時灼熱得幾乎傷人。
「你有你必須要做的事,而我也有我必須做的事。我們……取代不了對方。這事兒上你跟我別著勁有什麼意思……」
再一聲簡訊提示音。
哥想你了怎麼敲
「一萬下。」對於這種雞同鴨講的對話,關宏峰顯然是不耐煩了,他喘了兩口氣,又把話題拉到正事上,「聽著宏宇,劉音送你的時候,記著讓崔虎選一條路面監控少的路線。回頭讓周巡摸到音素酒吧會很麻煩,對雙方都是。打車的話,和光小區的物業很寬鬆,估計能送到樓門口,樓梯得你自己走了……」
一下一下的敲擊聲就夾雜在關宏峰的話語里,不急不徐,又沒完沒了。
「我想周巡見到你有很大可能直接就把你扭送到醫院去了,都用不著你開口。有他在安全問題不用擔心,他就算再糙,這事兒上還是可靠的。亞楠那邊兒……就看你個人意願,我不給你建議了。」
敲擊聲依舊。
「不過你也是個當爸爸的人了,是時候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了。亞楠這樣的女人不好找,你得珍惜。還有,孩子從出生到現在都是亞楠自己在那忙裡忙外又當爹又當媽的,回頭你要把生活的重心轉移到她們母女身上,畢竟,你已經錯過太多不該錯過的事兒了……行了,別鬧了。」
關宏宇沒停,雖然他聽得出來他哥確實急了。
關宏峰又急喘了幾下,「就好好養傷,沒別的了……還有,等消炎了把扁桃體割了得了,留著也是個麻煩,反反覆復的沒有個了局。」說完,他掛了電話。
六百二十三下。
離一萬還遠著呢。
關宏宇把手機抱在懷裡,閉上眼睛,整個人都沉到被子里。
他不再屏氣,放任深呼吸帶出顫抖的痕迹。
哥雖然我也知道錯過了很多也沒法補償她們但是我乾的又不是別的我不後悔你想過嗎如果我跟她們娘倆在一起的時候你出了什麼事那我後半輩子怎麼活
他把消息發出去,但是沒得到迴音。
他知道他不可能得到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