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龍纏身
鄂州四月芳菲盡,洛陽牡丹始盛開。
洛陽,大周王朝建立僅三年的新都,不過扼洛水三州之地,卻繁華更勝三百載舊城畿都。
從神將府灰溜溜出來,我獨自一人走向大街,面對陌生又偌大的洛陽城,我一時竟不知所措。
雖說距失魂落魄,走投無路的地步已差不離,可還不至於想不開,找塊僻靜地自掛東南枝。
百無一用是書生,空有半肚子墨水,餓得只剩一身窮酸。
我不禁黯然,搖頭苦笑了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拖著餓得已經虛弱的身軀,我從洛陽前街一路搖搖欲墜走到洛河柳林,實在提不起任何精氣。
如若實在找不到吃的,啃樹皮這種苦來時並非沒在迢迢路途中嘗過,苟延殘喘總好過餓死。
這便是讀書人的悲哀,乞討放不下顏面,又吃不了勞力之苦,我走向河畔柳林時忍不住自嘲:「最是無用讀書人.....倘一事無成回鄂州,豈不被人恥笑!.」
在我走向人煙愈發稀少的陰翳河畔,發覺身後一直尾隨的兩人離我越來越近。
不用想我都能猜到,定是神將府的下人。
我來洛陽城不過一天,既沒有仇家,也不曾露白,不可能被殺人越貨的歹人盯上。
更何況我根本沒財可露,窮得只剩一口清高之氣,又何來錢財寶貝被人惦記。
隨著身後之人尾隨得越發明目張胆,我腳下開溜的步調也更快了些。
天上九頭鳥,地下鄂州佬。
作為鄂州子弟,三江環繞,我自小就熟悉水性,因此為防止被尾隨之人暗算偷襲,我一直貼著河岸走,不敢回頭看。
跑著跑著,我的腳步不由急促起來,結果腳下沒注意,身形一個踉蹌,不小心撞翻了岸邊的一個竹簍。
「噗通」一聲響,竹簍掉進了河裡。
這時我才發現,一株粗桿橫長,延伸至河面的垂柳之上,正坐著一位垂釣的赤腳少年。
少年相貌普通,蓬頭垢發,身子很瘦,個頭不高,年紀約莫十六七歲,唯獨一雙眼眸精神奕奕。
那少年一臉惋惜地看著竹簍,拍了拍大腿,氣得立即跳將起來,理直氣壯對我喝道:「一尺鱸魚新釣得,總計六隻,紋銀三十兩,不算訛你吧!」
我慌張得忘了賠禮,只想著趕緊開溜,不曾想那赤腳少年一個翻身,從樹上跳了下來,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見情勢不妙,連連彎腰賠禮求情:「還望小哥寬恕,在下實在沒有那麼多銀兩賠付!」
見我去路被堵,這時尾隨我的兩名壯漢露出猙獰面孔,一個身形擠開赤腳少年。
兩個壯漢身高七尺有餘,壯碩如牛,二人與赤腳少年比起來,猶如雄鷹和麻雀一般鮮明。
赤腳少年險些被兩名壯漢擠進河裡,氣得從二人縫隙中鑽了出來,雙手掐腰,氣急敗壞道:「找茬也得分先後,他剛才撞翻我的竹簍,還沒賠我魚錢呢!」
「神將府辦差事,識相的閃開!」壯漢聲音粗獷,頗有幾分威懾力。
誰知赤腳少年毫無懼色,舔了舔嘴唇,臉上洋溢著如沐春風的笑容。
「沒在小爺面前用『滾』,你們也算這洛陽城勢利眼中,為數不多的斯文人,趁小爺沒發飆,速速滾開......天大地大,小爺的事情最大,小爺的事情沒了結,你丫的排隊!」
我心想著,橫豎都要折在這裡,要錢沒有,要命只有一條,實在把我逼急了,我跳河總還有逃脫的希望。
君子固然要坦蕩,但也不立於危牆之下。
其中一名壯漢冷哼了一聲,面色囂張道:「好大的口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敢攔我兄弟二人!」
說著,二人拳頭一握,一股騰騰殺意由生冷犀利的眸子中迸發而出。
赤腳少年見狀,一個翻身縱躍,跳到方才垂釣的樹榦上,趾高氣昂,毫無懼意道:「我若脫了這身衣裳,怕會嚇死爾等!」
我見這兩名壯漢不像普通家奴,身上所散發的氣勢隱隱有幾分行伍之人的肅殺果敢,斷定這二人多半軍籍在身,是刀尖舔過血的狠人。
這種在沙場這種經歷過生死惡戰的人,是不可能被人三言兩語唬住的,何況放狂言的還是個其貌不揚的蓬頭少年。
兩個壯漢嘴角微微一斜,竟被赤腳少年逗笑了。
「哦?我倒想看看,你這副沒幾兩細皮嫩肉的小身板,有何唬人之處?」
赤腳少年上身的衣服十分寬鬆,是粗劣的麻布,由於身上的扣子沒有扣好,隨手一扯,上身的衣服便十分輕鬆地脫了下來。
他這衣服不脫不要緊,一脫竟露出一身漆黑花綉。
我好奇望去,赤腳少年上身的紋身,竟然是龍!
我嘴裡默數了一下,總計有九條!
當我認為少年身上的漆黑紋身是龍時,他身體中的九條紋身竟動了起來,好似一道靈動的水蛇,在赤腳少年的上身扭動。
不但是我,兩名尾隨我的壯漢也頓時一臉驚愕。
其中一名壯漢臉上橫肉顫抖,愕然道:「九龍纏身......你......你是渭國質子,陸堯!」
所謂渭國質子,這件事就得追溯到王朝跌宕的一段往事。
此事在太史文獻中有詳述,這件事大周子民人盡皆知。
【大周永盛十三年春。
北境朝臣柳伯當攜牛羊來歲,獻《江山美人圖》於周哀王,締結稱臣修睦之盟約,求得北境雪原八百里牧場。
《江山美人圖》繪製了九州各地女子風貌,是當今天下奇書,以人精血可喚醒書中美人,超脫三界於外,不在五行之中!
周哀王大為歡喜,迷之,無以自拔,荒政廢寢,是以酒色竊身,體虧神頹,王霸之氣日衰。
然而書中美人雖具真人之體態,卻冰冷若山,即便美艷群芳,秀色可餐,姣容卻無絲毫悅色,活現不覺半分溫情,周哀王覺得美中不足,於是喚宮奴問之:「何以博美人一笑?」
宮奴曰:「奴嘗聞,人之情至誠,可感蒼天日月,人之愛至摯,萬物無不嗔淚,吾觀八百里烽火狼煙已廢百年有餘,先年太祖分封於八路諸侯曾約定,天子召,諸侯必至,不如點烽台燃狼煙,召八方諸侯,以觀其心,放一鹿盡逐之,博美人一笑?」
周哀王大喜,覺之甚好,遂點烽火狼煙召諸侯於畿都城。
烽火燃,天下驚!
八路諸侯臨危咸至畿都,整裝待戈,兵馬齊出,千里奔赴拱衛都城。
各路諸侯來到畿都,怎料天子無恙,點烽火而戲諸侯,只為博美人一笑,此舉實在荒謬,各路諸侯無不切齒而去,失望至極。
天子行為不端,秉性不純,時下朝野禮崩樂壞,又聽信讒言,放鹿任逐以窺朝臣之心,是為離亂人心之禍也。
時年秋,蠻夷十六部東侵,大周勢頹,再燃烽火召集諸侯,然而這一次再無諸侯應召前往。
畿都岌岌可危,天子烽火召無諸侯再信,只得命宮奴以鼎為信物請求諸侯馳援。
天下九州,鑄九鼎分立,象徵王權。
周哀王賜一鼎割一州以求援:凡退蠻夷之兵者,持此鼎世襲罔替越諸侯而稱王,乘九駕,著八莽錦袍,可為天下先,鼎立十八路諸侯之首!
此鼎一出,時年蕭牆禍起,涇、渭二侯爭霸,爭鼎於弱水,屯兵三十萬,為王權之鼎干戈相向,天下自此大亂。
天下亂,畿都遷,天下九鼎遺其一,天下九州損一隅,諸侯共逐奪鼎,民廢農荒,餓殍伏屍,隨處可見。
諸侯爭鼎混戰三年之久,涇國坑殺渭國十萬降卒,此戰以渭國慘敗而收場,亂世局面才稍加控制。
為求和休戰,渭國將漠北以南,弱水河以北六郡盡數割讓,遣太子丹赴涇國為質,自此開啟了長達二十年諸侯親睦期。】
眼前的赤腳少年何許人也?
他便是太子丹與涇國優伶媾和所生的孩子。
太子丹的唯一骨肉。
往遠了說,這赤腳少年陸堯身體里流淌的還是大周武祖的血脈。
可惜太子丹在涇國為質二十年,因歸國無望鬱鬱寡歡多年,終於在某個酒後昏沉的夜晚自掛東南枝,了卻了在異國他鄉為質的悲催一生。
只留下眼前的赤腳少年,陸堯。
望著眼前已然沒了王子氣質的赤腳少年,我心中不由納悶:「按理說,這少年應該繼續在涇國為質,怎麼會出現在洛陽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