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端
熹平六年,即公元177年。被鮮卑騷擾已久的大漢似乎再也忍受不住了,一向不問政事、貪圖享樂的漢靈帝終於硬氣了一回。
在聽取夏育的進言后,不顧蔡邕等人的勸阻,於八月派遣精兵良將兵分三路,夏育出高柳,田晏出雲中,匈奴中郎將臧旻率南單于出雁門,各將萬騎,攻伐鮮卑。
三位將軍滿懷豪情壯志的率軍出塞,皆有效仿當年冠軍侯的氣魄。
但他們卻不知此行是凶多吉少,因為他們即將要面對的是處於巔峰之時的鮮卑以及鮮卑千年不遇的一代雄主,檀石槐。
漢軍出兵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草原,檀石槐得知后心中冷笑不已。
一方面命令邊境各部落回撤,誘敵深入。
另一方面安排鮮卑三部大人各自率眾逆戰,務必將漢軍全殲於草原,以威懾漢庭。
檀石槐心中明了,漢軍如此孤軍冒進,後勤根本無法保障,而且兵力如此薄弱,一旦失敗便是傾覆之局。
若是段熲或李膺率軍,或許他還會慎重對待。但領軍的卻是夏育這些雖是沙場宿將卻有勇無謀之輩,這般行徑完全與送死無異。
現今之鮮卑已被檀石槐統一,盡據匈奴故地,東西萬四千餘里,南北七千餘里,網羅山川水澤鹽池,威脅已不亞於昔日之匈奴。
除非漢庭盡舉全國之力,朝堂袞袞諸公盡棄嫌隙,真正放手讓段熲這些名帥良將領精銳北伐,否則難有勝算。
於此同時,遼闊的北方草原之上,一個部落正在發生著劇變。
這是一個坐落於東部鮮卑規模中等部落,族眾不過三千餘,在草原之上這般規模的部落比比皆是。
但是,這支部落在草原之上卻是一個極為獨特的存在。
遙遠的高空之上,兩隻神俊的金雕在雲中穿梭,盤旋於部落的周圍,似在護衛自己的領空。
由於飛的過高,便是目力驚人之輩在大地上也只能隱約看見一個微小的黑點。
若是有經驗的馴鷹者在此就會察覺到,這兩隻皆是馴鷹,而且是飽經訓練、真正能用於戰爭的馴鷹。
鷹本就稀少,棲息之地又多是懸崖峭壁,且性情桀驁不馴,要想將之馴服難度極高,起碼需要數年方能成型,能用於戰事的更是少之又少。
故而整個鮮卑合格的馴鷹也不過十數只,多為王庭所有,偌大的東部鮮卑就被分配了四隻,皆在鮮卑大人手中。
但這樣一個普通中等部落,卻也擁有馴鷹存在,還是馴鷹中最為兇猛的金雕,著實令人驚奇。一旦為彌加等鮮卑大人得知,定會派人前來強奪。
不同於其他草原部落的散亂,這個部落的營帳布置十分整齊、鱗次櫛比,還進行了細緻的區域劃分。
草料場、軍營、畜牧場等規律分佈,就連茅廁都有專門的設置。一切井然有序,衛生也打掃得極為乾淨。
而且,營帳隱成陣型,周圍被柵欄保護著,內中拒馬、陷阱密布,一旦有敵來犯,定會撞得頭破血流。
軍營之中,青壯們的呼喝聲不絕於耳。完全不事生產的他們無需顧及其他,日復一日的重複著極其嚴格的訓練,不斷磨練著自己的體魄,將戰陣配合和作戰技巧逐步打磨成本能。整個軍營熱火朝天,呈現一派肅殺之氣。
稍不同於往常,近日,這個朝氣蓬勃的部落內,一股悲傷的氣息隱隱縈繞不散。
部落正中央最大的營帳內,一名八尺高的漢子躺在床上。
壯漢雖身形魁梧,但卻面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近無,面容隱隱抽搐,似在強忍著劇痛,整個人都透露出虛弱的感覺,彷彿隨時可能會撒手人寰。
旁邊,鶴髮童顏的醫匠正不緊不慢的拿著金針在燈火上熏烤,隨後將消毒完畢的金針放在早已被酒精消毒過的瓷盤上。
一名身著淡藍色衣裙、面容清麗,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的嬌麗少女在大夫身側瞪大著靈動的雙眼,緊盯著大夫將金針消毒完畢,這才稍稍放下心。兄長叮囑的這些事她雖然不甚理解,但是仍然絲毫不敢放鬆的監督著。
稍等一會兒,待金針略微冷卻后,大夫開始對著床上躺著的壯漢進行針灸。手法嫻熟、下針沉穩,柔軟的金針在其手中穿梭自如,不一會兒壯漢身上諸多大穴便已遍布金針。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大汗淋漓的老者開始收針,隨後把了把脈。而壯漢原本略顯猙獰的面容明顯舒緩了些許,但眉頭依然緊皺。
「景叔,父親怎麼樣了?」少女連忙將醫匠拉至一旁,背對著床上的病人焦急的低聲問道,眼神中止不住的擔憂和緊張。
「老夫已經儘力了。」陳景微嘆了口氣道:「族長體內暗傷太多,能撐至如今已然是奇迹。這幾年來雖吞服不少大補之葯以壓制暗傷,卻依然無法彌補其損失的根基。現在舊疾爆發,如山崩海嘯不可逆轉,已無力回天。以他現在的情況,恐怕最多只能再支撐半日。」
少女聞言,緊咬下唇,極力忍住哭聲,然而雙眸之中卻已溢滿了淚水,白嫩的臉龐之上兩行清淚不斷流淌。
躺在床上的李征彷彿感受到了什麼,眉頭緊鎖,輕呼了一口氣,緩緩睜開了眼睛。
「興兒,嫣兒。」一聲虛弱的低喃響起。
少女聞聲,連忙擦拭掉臉上的淚水,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走向病者,露出了嬌嫩的笑顏。
「父親,女兒在這呢。」李嫣語氣輕快道。
看著自己嬌憨可愛的女兒,李征眼中滿是憐愛不舍之色,緩緩的抬起了左臂,用手輕撫著少女的俏臉,拭去其面頰上的淚痕。
李嫣強忍住內心的悲意,伸出白嫩的雙手,輕輕握住父親的臂膀,微笑道:「哥哥為父親您去找華神醫去了,馬上就回來了。」
「這孩子,還是這麼毛躁。」眼中閃過欣慰和愧疚之色,李征輕嘆道。
踏踏踏!
急促的馬蹄聲逐漸在耳邊響起,由遠而近。
李嫣臉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父親,是兄長回來了。」
「是嗎。」
李征嘴角微笑,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最終化為堅定。
鬆開了左手,身上湧現出一股莫名的力量,憑藉著堅韌的意志,李征緩緩的起身坐了起來,臉色也迅速恢復了紅潤,絲毫看不出虛弱之象,與剛才那個躺在床上近乎油盡燈枯的病者簡直判若兩人。
「父親!」李嫣眼中頓時又止不住淚水。
早熟懂事的她不會天真的以為父親的病就這麼短時間內好了,她很清楚父親的表現意味著什麼。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迴光返照。
「嫣兒,陳醫師,你們兩個人先出去吧。讓興兒進來,我有事要單獨和興兒說。」
「是。」
看著父親堅決的眼神,儘管心中難過至極,但李嫣還是懂事的起身,和陳醫師一起走出了營帳,站在門外。
遠處,一體態雄壯的少年正策馬狂奔而來,劍眉鷹目、身高臂長,略顯清秀的臉龐透露出這個不過是個少年。
雖然年少,但少年的氣質極為的沉穩,面容掩蓋不住的疲憊和憂傷。
馬速飛快,直至營帳前十步,少年才一拉韁繩,胯下駿馬長嘶一聲,兩條前腿高高抬起,呈站立狀。
少年毫不停歇的直接翻身下馬,動作嫻熟無比,絲毫不拖泥帶水。
「哥哥。」
看到兄長,不過才十歲的李嫣再也忍不住了內心的悲傷,哭著撲了上去。
緊緊抱住妹妹,輕輕的撫摸著她烏黑的長發,李興強擠出几絲笑容:「沒事的,有哥哥在。」
「哥哥,父親...父親已經...」李嫣水汪汪的雙眸之中淚流不止。
「沒事的,沒事的。」拍了拍妹妹的後背,李興輕聲安慰道:「哥哥已經帶來了治病良藥,父親不會有事的。」
目光看向一旁的陳醫師,只見其嘆了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李興心裡頓時一沉。
「興兒,進來。」帳中傳來李征中氣十足的聲音。
李興聞聲,臉色瞬間一僵。似乎猜到了什麼,心底籠罩上一層陰霾。
輕輕將妹妹扶起來,李興面帶微笑道:「父親叫我呢,你在這等一下。」
「嗯。」李嫣緩緩地鬆開攥緊李興衣角的小手,懂事的點頭道。
邁著沉重的步伐,李興掀開門帘,走了進去。
看著坐在床榻之上,面色紅潤、一臉正色的父親,李興心中滿是苦澀。
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將之打開,拿出包裹於其中的一顆足有斤把重、根須狹長的老參。
「父親,用藥吧。」李興恭敬的走上前,雙手將人蔘遞過,輕聲道。
李征打量了幾眼面前的人蔘,隨後微微搖了搖頭,輕嘆道:「為父的病症早已深入骨髓,縱是繼續每日以人蔘大補也是無用。這些人蔘皆是珍貴大補之物,還是留給族人吧,用於我這個必死之人身上不值得。」
「沒事的,父親。孩兒這裡還有很多,您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且孩兒已經托甄家找到華佗的蹤跡了,很快就能把他找來。華神醫一定能治好您的病。」強忍住心中的悲意,李興微笑道。
看著神色疲憊的兒子,李征面帶欣慰之色,心中帶著三分自豪七分歉疚。
「興兒,你是為父最大的驕傲。」
「為父的身體為父自己清楚,過去連年征戰,體內已是千瘡百孔,早在數年之前就應該撒手人寰。這些年來,若不是你一直用人蔘吊著,為父早已去陪你的母親了。」李征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思念和留戀。
「為父在床榻之上強撐這麼多年不願離去,就是不放心你和嫣兒。但現如今為父大限已至,已是不得不離開,不過好在這幾年你已經成長起來,為父和你母親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父親!」雙手一松,人蔘掉在地上,李興不禁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眼中熱淚不止。
「好了。痴兒,為父去尋你母親你應該高興才是。對於為父來說,死亡更是一種解脫。」李征輕舒了口氣道。
李興心中充滿著愧疚。他知道對於一個習慣於橫刀立馬、馳騁疆場的漢子,每日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廢人一般躺在床榻之上數年之久有多麼的絕望。他無數次從父親眼中看到過求死之意,但是為了自己和妹妹,他愣是如此足足堅持了數年。
「興兒,你這些年的表現為父都看在眼中。鍛體術不過數年便已登堂入室,弓術也至『飛馬採花』之境,恐怕就是先祖李廣年少之時也遠不及你。」平日嚴厲而又沉默寡言的李征此時卻毫不吝惜對於自己兒子的讚賞之詞。
難得從父親口中得到褒獎,李興心中卻滿是苦澀。
「你自幼性情沉穩、天資聰穎,這幾年將部落打理的蒸蒸日上,諸多手筆就是為父也自嘆弗如。我本沒有什麼好叮囑的,但是在此,我要你答應為父一件事。」說到最後,李征臉上滿是凝重之色。
「父親請說,兒定全力以赴。」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李興面色鄭重道。
「重回漢土、衛戍邊疆,將功贖罪、建功立業,洗刷我李氏一族身上的罪孽,重現我隴西李氏之榮耀!」凝視著李興的雙眸,李征一字一頓近乎於低吼道,彷彿要將李氏一族這幾百年的怨憤和執念都發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