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有跡可循

第二十章 有跡可循

如是字句,舟中人所述,水泠未忘方今朝暮;爾後某年秋,八方復游,杜書如何行思坐憶,不成詩行。

那一日里,發生了太多的事,以為別後已算作盡頭,煙花一剎的開合、不願醒來的世夢,縱是年歲,無從辯駁。

山月思顧而過,一切又歸落舊中。

水泠從來所覺,年幼所歷,當是坎坷,若生來皆般無虞,難出英雄,她雖不作英雄,但度得眉端苦楚。長成后,姐姐道她是水岸的萑葦,縱橫霜白,是思總韌。

七歲始隨他處去,當時風雪,歷歷在目,此是她今生第一道跋涉,爹娘行遠的背影,也作雪色一粒,飄墜入她尚溫熱的眼底,化了清滴。

應記第三年開春,午後晴遲,思凡也昏。記過已是熟稔的琴曲,慵得紗窗下,清醒難淹留。庭際花響,委地流光,忽作一道車馬揚塵、幾許人聲輕細,以為天外,不知遊離。

未嘗細數中換了黃昏,姐姐身外方回,見階上落花,風催促去一兩重,抬頭所睹,檐上玉蘭橫柯勝雪,一片春山若作。想來清明又近,生了恍惚,竟看那枕睡窗下的人,像極了她亦是當時年紀的妹妹。

「醒醒。」

便是睡得沉,易驚醒夢中,不過輕輕隻字,水泠倏然睜開眼,循聲見取眼前人,才覺那是睡夢。先前姐姐同她說起過一回家中如何,聞是受親戚襄助,后經舉薦爹做了官家,遷了居處、換了光景,娘順勢添得一喜,皆慕尋常。

從前不解的如意,今看原來,已難將心擰。那位行過村塢田埂間的破落相士,任誰以為的顛痴話,在今日得到了應驗——今生雖作骨肉至親,卻緣分太淺、宿命劫深,浮生事般無果,應聚散一記,各生兩端。

當是風過傳堂的讒言,一作俯仰,家中收成向來歲比不登,今秋如是,入后三冬,畢至於窘況,鄰人周濟,已是慣常,爹卻越發覺來諷刺,倒想風聲,從此生了一場分別。

蘇州城市,落在雪中,清冷婉約,化開千愁萬緒,消得一曲離歌。搖光曳影的燈火,人去人往的繁華,青山此外,七歲的她,第一回所見,也開啟了她的鶯歌流年。

安於蘇州的這一處樂坊,似是娘的一位相識所立,卻斷絕音信數年不知其去,坊間光景亦正隨之凋零,今接手樂坊的姐姐,年紀正輕,憂愁在上,透看種種。

她不知娘此刻在想些什麼,這位彼此口中的相識又是誰,從未聽聞娘有過任何朋友,是風雪太透徹嗎,娘為何看起來也如此傷心。

而那位立身於風雪門前的姐姐,為何見了她,如見故人。

我們曾埋首於故紙堆中,又從中抬首,眾生走馬,物是人非。

「夢見了爹娘,以為來了,卻又像聽見了這麼近。」水泠的聲音放得輕,是映水的月,一觸即碎。

姐姐見她雙目失神,還沉溺夢中,不知思所,「許是來過,也錯過了,若是生了念想,便去見一見罷。」

那別來年歲的人,見不到時,自是念念在身,可真正見著了,原也沒有那麼拳拳。誰又定下相思須是,亦可不作這一物,卻相逢夏色黃昏、荷花舟渡中的一場心怦,被贖身後離去蘇州的一江水上,才知思念這般深重。

……

是春日本來耀眼,還是眼前的人作襯,亦是入了夢來,一切都如此不真實。再次見到他,水泠從來想卻不敢想,重逢只在百轉千回的幻夢裡,熱烈又心空,可如今真正打了照面續下了緣,為何反倒覺著傷心。

身後的丫鬟見水泠停下了腳步,疑是探問了一句:「夫人?杜大人正在裡頭了。」

水泠抬手撫了撫挽在鬢邊的發,此間眼波流轉,應想須臾一擲,才向身後悄聲道去:「待會進去,你便通傳老爺來,切記不要提起我。」

那丫鬟點點頭,眼眉透著靈巧,卻心下亦打了疑,方才在園中為何不叫老爺,到了這跟前才要打發她去。

猶深想思緒,一面隨前頭走進這花廳里,便見來人長身玉立,正觀窗外,是千山翠蓋白的暗花紗衣,顏色抹在嵐煙里,分辨依稀,且作一位清俊畫中的人物。

而水泠亦看去,窗外無風景,不過院牆一睹,綠了青苔斑駁,臨窗間還堆亂著些根紫藤花枯枝,那日光曬不著,像躲起來似的。

「杜大人,老爺適才歇息,我便叫人請去。」

一旁的丫鬟聞言,應下了聲退身而去,那些胡亂也都拋諸腦後了。

忽聞聲作,杜書轉過身,竟看眼前,原是故人。那日蘇州城外,花迷酒醉,風光淹倒,而今還記昨日,憑因他緣。

「以為今生只此一面,倒不想還有緣分三分。」此番轉身,水泠當真見著了那朝思暮念的人,不掩形容歡喜,一切鮮活。

杜書掂來這三分,一則明眸善睞,二作溫言尺璧題,三有好夢在晤年年——

「如何不記得,往日今時,夢中也聞。」

這一面,且讓剩下的緣分盡數還去了。

穿過軒廊至廊下的月洞門前,方才花廳過來的丫鬟險些與剛打點好自家老爺的小廝撞了滿懷,那小廝連退了好幾步才立住身,低聲忙問:「姑娘,可有什麼事?」

「杜大人來了,正在花廳,快去稟告老爺。」那丫鬟記得三夫人的話,如是照做。

小廝知會,又折回去說了,很快又回了來:「老爺說,別讓怠慢了,現下便去。」

小廝一番話丫鬟也照原樣說給了水泠,這一個來回里,董指正趕到跟前,只見杜書一人坐候廳中,桌案上幾碟果子,茶湯尚見煙熱。

留下一句「千山萬水,千萬般保重」水泠便也離開了。出了花廳,她便賞了一袋銀兩打發了那丫鬟去,那丫鬟歡喜,獨自下竟覺寂寞也淺,經過八角亭樓,倒站了許久,還不是花開的時節,亭樓上枝葉瘦綠,剪祝東風。

先前二夫人的小公子說道這紫藤花遮眼,命花匠統統摘了去,花匠顧及寶昭生世之時,並未依他,後來鬧了一出,董指發話,只作修剪,方作罷。

水泠繼向前去,身影沒入亂花深處,昏昏昭昭。又念及,當時羞愧,不敢示人,縱得一曲名動,滿座賓客,也不覺風光,往後來的女子世故更善,而她還待新人。

如今變換,才幡悟,亦成為了她們。可這一切的燈火闌珊中,離人愈遠,目之所及不見景,姐姐正遠去身影,是走來的寶招,讓她回航,縱是無從寄人檐下、旁的冷眼,卻世界微塵里的愛憎,還應自己所傾。

而花廳此時,杜書見了董指,與三日前的一面作比,儼然單薄了消瘦。來得匆急,待相邀坐后,董指首先飲了一口茶,方和緩下開口道:「杜大人,你總算是出現了,讓我好生惦記。」

杜書唇角勾了勾笑意,不由斂眸向他處,回還了目光,想來不提蕭無聞這一宗因故,只道當日離開董府,去往了宵仙閣,卻話音未落,便被對方打斷。

「宵仙閣!來過一人自稱閣主,竟說要偌兒忘記自己的娘親,才能夠治好這一樁怪病,杜大人你且評評這荒唐!」

「令千金所得十夢,皆受夫人生時自宵仙閣所託。最後一夢中,夫人乘風歸去,令千金秋水難釋,深摯其中,不堪夢醒。」杜書將當時回憶鋪陳開來。

那夜觀稚與菱榴已打點好線路,正等候董府外,九里柳橋邊換了兩人雇來的馬車,便同向宵仙閣而去。

早有聞,陵州之地有一處營生,千金買一夢,便是責價高昂、真假是非聲之中,引去了不少買夢之人。暫不論其他,據杜書所知,今能通此玄妙者,不過涎琊,兼應天下客,且作散佚之名,皆區區之眾。如何參得,想來淵源環扣。

樓閣坐落,街市僻靜,所見門前燈火惺忪,別外如此,亦聞琴歌斷續、人語喧嚷,卻是含糊,如飲醉張聲。片刻淺辨,杜書向身後吩咐了一句,方走入眼前的宵仙閣,觀稚與菱榴異口同聲應答下,便聽話牽好馬車等候在外。

「長夜漫漫,不知大人心許何夢?在下玉瀲卿。」

玉瀲卿放下手中今日抵押而來的字畫,起身邀來人入座,杜書但笑不語,座落茶至,兩人適才看清對方。如此的年輕公子,玉堂金馬頗具,不枉諸多,玉瀲卿也已見三五枚舉;杜書卻以為此間董指如是,人物這般,竟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卻身上不覺少年心氣,似披了一雨清秋,冷淡疏離。

「不知玉小公子可知董府千金一事?」杜書也不作迂迴,便是開門見山,直將話題拋去。

玉瀲卿聞言一怔,又想須臾,「如何不知,滿城風絮,此佔得一幟。」

「既好,玉小公子不妨說一說這當初。在下受董家委託,前來調查此事,想必玉小公子也已有所耳聞。」

「大人請喝茶。」

聞言,杜書的視線隨人聲看向面前的茶盞,一腔心緒傾入,涼淡也轉濃。他自是以為,此遭將拒,卻那閣中主人毫無半分遲疑,徑直起身離去,稍後便攜了一頁薄紙回來。

「此是客人的委託書。」玉瀲卿將薄紙遞放杜書面前,繼而說道:「因果彼此,他身之解,承寧得失,時縱生既逝,已尋無意義。」

杜書垂眸而觀,見紙墨陳舊、幾語陳行。臨走謝過,飲過一口的盞中溫涼,被壓在紙邊,便是有了後來蕭無聞之事。玉瀲卿換罷新茶,聽得那離去聲遠,靜候下一位來客之中,他重新打開方才還未細看的字畫,卻心上思量,董府多少名醫登門無果,而方才來人竟知其端的,這般是否又如他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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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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