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鴨川

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落在幽靜的石階上，映出點點斑駁。

雪后初晴，雖然就坐落在京都大學左近，但這座藏在山上的冷門神社靜謐非常，整一圈逛下來，也見不到多少人。

「茜？」

桐野茜回過神，跟上前方父母的腳步。

「來啦。」

「那裡有什麼嗎？」

桐野慶子望向女兒方才發獃的地方，那裡只有一座藏在雜樹間的石燈籠。

歷經千百年的風雨，直立的石燈籠早已斑駁，表面覆滿了青苔。

「松鼠？」

「誒？不是，什麼也沒有。」桐野茜也回頭看了一眼，「只是覺得那個石燈籠的樣式很少見，有點好奇。」

「是嗎。」

「茜喜歡石燈籠嗎？在奈良那邊的春日大社，山道邊上有兩千個各式各樣的石燈籠。到立春和盂蘭盆會的時候，還會舉行萬燈會。」

「真的嗎？真厲害……」

桐野一家沿著石階漸行漸遠，石燈籠的燈膛里忽然鑽出一道巴掌大小的人影，望著他們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是『看得見』的人么。」

石梯陡峭，兩邊的景株覆蓋著白雪，再漫長的甬道也有盡頭。穿過朱紅的鳥居，桐野茜跟隨父母離開了吉田神社。

「天氣這麼好，都沒有多少人，這裡果然很冷門。」

「但是也真的很靈驗。」

「可人家抽到的是末吉，總感覺有點微妙呢。有種不上不下、一不小心就會落榜……」

「呸呸呸！」

桐野慶子柳眉倒豎，打斷了女兒的話，「不能說『落榜』這兩個字！」

「媽媽現在就說了。」

「……」

一直沒說話的桐野宏幸，出來打了圓場。

「時間不早了，下午還有事情，回去吧。」

「什麼事情？」桐野茜問道。

「有個供應商那邊出了點問題，要過去談談。」

桐野家經營的居酒屋，每天都需要大量食材，而這些都來自長期以來合作店鋪的穩定供應。

「媽媽也要去嗎？」

「是呢，那邊是媽媽的熟人。」

「但是……」

她扭頭望了望冷清的神社，還有不遠處的京都大學，「我還想在京都多逛一會兒。」

桐野夫婦互相望了望，很快拿定主意。

「這樣的話……宏信先回去吧，我留下來陪著茜。」

「嗯。」

桐野茜卻另有想法，「我一個人也沒事的！」

「哦？」

桐野慶子叉起了腰，「茜是不是剛才就這樣打算了？」

「嘿嘿。」她也沒有否認。

「茜想去哪裡？」

她其實只想隨便逛逛，但沒有目的的閑逛會讓父母無法真正地放下心來，便隨口道出一個目的地。

「我想在鴨川邊上坐一會兒。」

「鴨川么……那讓爸爸開車送茜過去吧。」

「很近的啦，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

「錢夠用嗎？」

「不一定夠……」

夫婦倆略作商議，便點頭同意了，臨行前還給了她五千日元作為花銷。

「手機要一直開著哦，記得早點回來。」

「嗯嗯。」

與父母分開，中學生桐野茜在京都大學狹小的正門外站了一會兒；

在無處可去的迷茫間，她忽然明白了隨口之言會說出真心話的道理。

「那就去鴨川看看吧……」

......

從京大正門前往鴨川，

一條路走到底便是，都不用轉彎。

二月底，冬末春初的時節，鴨川兩岸草不見青、樹不掛葉，還是一片荒涼景象。

來來往往的，人倒是不少。

流水湍湍，河心的石塊上都蓋著一層厚厚的雪糕。在上游並不算遠的地方，就是鴨川三角洲。桐野茜沒打算走太遠，在河邊坐膩了就回家。

「到時候就去那邊的出町柳站坐電車回去吧。」她心想，「還可以去三角洲看看。」

收回遠眺的視線，她找了條長椅坐下，望向對面的河岸。

「誒？」

河邊的人行道上，有一道十分眼熟的身影，正在匆匆趕路。

桐野茜並沒有覺得自己的記性有多好，但也絕對不差，至少她還記得前幾天自己親自挑選的衣服。

那是宗谷拿到第一周的打工報酬后，她和他一起去附近商場挑選的外套——總不能一直穿著伯父留下來的那些老土又不合身的舊衣服。

就是因為這身熟悉的打扮，她盯住了鴨川對岸那道匆匆走過的身影。

雖然因為輕微近視，她看不清他的臉，但還是從走路的姿勢判斷出來，他就是宗谷。

「誒，為什麼……」

桐野茜還記得自己上午提議一起來京都時，宗谷臉上一閃而過的抗拒，就像這邊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沒想到下午就在鴨川邊見到他了。

「宗谷——」

她喊了一聲，可惜對岸的宗谷並沒有聽見。

連接鴨川兩岸的橋還在遠處，只是要過河，並不一定非要從橋上經過。

步下河岸，來到水邊，眼前是一條碼放得十分整齊的石塊小路，連接著對岸。

這個時節的鴨川水流平緩，並不湍急，巨大的石塊十分平穩，上面的積雪也被更早過來的人清理乾淨了，但桐野茜還是有點緊張。

不過注意到宗谷不見了蹤影，似乎已經離開河岸，她也再顧不上害怕，一鼓作氣，蜻蜓點水般地從石塊上一路跳到了對面。

「很厲害嘛，小姑娘。」

「哪裡哪裡……」

或許是因為太過專註，桐野茜都沒注意到這邊還有旁人，循著聲音看去，卻是一道離地半米、飄浮在半空的身影。

「咦。」他飄了過來，沒在腳下的雪地上留下半點痕迹，「你果然看得見我吧？」

「看不見看不見！」

桐野茜大驚失色，無暇休息，頭也不回地登上河岸，又從另一邊下去了。

「哈……」

少女喘著粗氣，腳步不停。

怎麼回事……

吉田神社那邊也是，鴨川這邊也是……京都這邊，怎麼會有這麼多遊盪的靈體啊？

她埋頭跑了一會兒，離開鴨川，又一頭扎進了河岸邊錯綜複雜的小巷裡。

兩邊眼花繚亂的招牌與燈籠，很快讓她迷失了方向；再停下腳步，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了。

「……這是哪裡？」

雖然從小到大來過很多次京都，但桐野茜對這裡並不熟悉，尤其是這種酒吧、居酒屋和料理屋林立的小巷，也就是被稱為花街的地方。

小巷裡行人不少，摩肩接踵，各自前行著。兩邊的紛繁像是光怪陸離的夢境，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人流往前。

道路越來越窄，兩邊的店鋪也越來越少，可她身邊依然人如潮湧，不見停歇。

某一刻，桐野茜忽然停下腳步，整條小巷裡的所有人都跟著停了下來。

整整齊齊，最後一踏的腳步聲都出奇地一致。

「……」

她立時覺得不對，還沒來得及細想，離她最近的路人忽然扭頭看向了她。

「歡。」

幾乎是同一瞬間，身旁的另一個人也轉了過來。

「迎。」

又一個。

「來。」

又一個……

「到。」

而他們的臉從面容到表情，乃至兩邊嘴角彎起的詭異弧度，就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般，沒有絲毫差別。

一張張臉轉過來，一字一字的報幕仍在繼續。

「京。」

「都。」

「高！」

「天！」

「原！」

下一刻，整條小巷裡幾百幾千張相同的面孔，都朝她望了過來。

「高！天！原！」

「……」

沒有任何猶豫，桐野茜轉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