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沙日影。9、唐構
杜師傅斷定觀音閣骨子裡就是妥妥的唐構。
我詢問他,可有證據支持這樣的結論。
杜師傅沉思一會兒,說:「如果說證據嗎,確實有一件。」
我迫切地詢問:「是什麼證據?」
杜師傅徐徐道來:「做為薊州人,我幾十年間專心研究獨樂寺和觀音閣。不瞞老弟,其實你剛才的疑問,也一直在我心裡揮之不去。但是苦於沒有文獻資料可以證明,也就一直沒有答案。直到幾年前,我的一位熟知我痴迷獨樂寺觀音閣的朋友,在無意中發現一份原始勘察記錄,並將這個記錄送到了我的手上,此事才算有了初步的結論!」
杜師傅的話告一段落,我插嘴進去:「杜師傅,您說,有了初步結論是什麼意思?」
杜師傅說:「我說的這件證據並不是明確記載觀音閣是唐構,而是通過勘察記錄推斷應該是保留了盛唐的框架和格局。」
我對杜師傅的話還是有些疑惑,試探地問:「杜師傅,這份資料可否讓我看看。」
我沒有想到杜師傅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他說:「華老弟,請隨我來。」
杜師傅起身往堂屋的東面走,我也跟隨杜師傅移步到東次間。杜師傅家北屋是一溜三間的大房,東次間就在堂屋的東面,和堂屋只一牆相隔。我進來東次間,看到這是一間書房,書房的傢具也和堂屋一樣,是一水的老傢具。靠北牆是滿牆的書櫃,書櫃一共六個門,細緻雕刻著禮、樂、射、御、書、數的圖案,正是儒家傳統的六藝。書房東牆上高掛一匾,上書四個蠶頭燕尾的隸書大字:眾樂書屋。我看著這四個大字,這四字端正渾厚、四平八穩,似乎在哪裡見過。
杜師傅看我對著牌匾出神,就說:「華老弟是不是感覺這四個字似曾相識?」
我轉過神來,對杜師傅如實相告:「不錯,確實看著眼熟,但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杜師傅呵呵一笑,解釋道:「這是我曾祖創建私塾時的牌匾,為他老人家親筆所提。這字體就是仿獨樂寺山門匾上的字體。」
我說:「怪不得似曾相識!獨樂寺山門之匾據傳為嚴嵩所提,這嚴體字﹍﹍﹍﹍」
杜師傅繼續道:「都說字如其人,我看也未必。嚴嵩姦邪不堪,可是你看他的字確是端正渾厚。不瞞您說,曾祖就很喜歡嚴嵩的字,一生都臨摹不斷。」
我應和著:「哦!莫非當年曾祖創建的私塾就是這眾樂書屋。」
杜師傅回答:「不錯。這匾本來就高懸於堂屋,後來也是我父親移至這間書房。」
我看著匾,喃喃地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名字!」
杜師傅走到北牆的書櫃前,打開其中一扇櫃門,從裡面拿出一疊資料,交到我的手裡,並用手勢示意我可以坐在書桌前面細細地看。
我拿著手裡的資料,緩緩坐下。這是一疊大開張的紙,和學生畫素描的紙大小厚度相仿,有厚厚一摞,估計幾十張的樣子。紙質泛黃,透著歲月感。紙上用鋼筆書寫和描畫,有的頁滿篇都是記錄的文字,而有的畫著素描的建築平面圖、立面圖、剖面圖,還有的畫著斗拱等部件。雖然這些紙張略顯凌亂,但是通過素描的圖畫,我一眼可以看出這描畫的正是觀音閣。
杜師傅指著其中一頁紙的最上端讓我看,在杜師傅指示的位置,用漂亮的仿宋體寫著幾個鋼筆小字: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勘察記錄。
這時我才發現,因為時間久遠,這疊資料雖然已經脫離了原來的裝訂,但是好在每一頁最下端都標註有頁碼。我歸攏了下順序,發現整整三十六頁。而剛才的仿宋體鋼筆字標題,就在第一頁最上端。
杜師傅微笑著說:「華老弟如果不嫌陋室寒酸,可以在這裡細細研讀!」
我感激地說:「杜師傅,在下求之不得!有這滿屋的藏書和百年傢具相伴,正是做學問的好地方!」
杜師傅示意我盡可以閱讀,然後他走出東次間,一會功夫給我端來一杯香茗。
一個小時之後,我研讀完了這份資料。這份資料就像標題一樣,是一份詳細的對獨樂寺觀音閣和山門的探查記錄。裡面忠實地記錄了對獨樂寺的一次探查經過,其中最重要的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對觀音閣的的每一處分部尺寸都進行了詳細的測量,並繪圖標註得非常清晰;另一部分則是「我」和「兄長」的一次談話紀要,這個談話紀要足足記錄了兩大張紙。
談話的主要內容就是,「兄長」認為雖然觀音閣有明確記載是重修於遼,但是觀音閣卻有濃厚的盛唐建築風格,和敦煌壁畫中的唐代樓閣非常相像。「兄長」大膽地推斷,遼代重修觀音閣時應該是利用了唐構觀音閣的骨架,往唐朝的骨架上填補了隔牆和門窗,形成了現在我們所見的觀音閣。所以說觀音閣是重修於遼,而非重建與遼。這也是為什麼做為「遼構」的觀音閣,而保留了鮮明的盛唐建築風格的原因。
我看完這疊資料,抬眼看到杜師傅正一聲不響的看著我。我不好意思起來,說:「杜師傅一直在這裡?」
杜師傅笑笑說:「是啊,看你做學問痴迷,沒有打擾你!」
我歉意地說:「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您,還耽誤您時間!」
杜師傅擺擺手,說:「華老弟別客氣,我們也算是一見如故,在一起可以研究觀音閣,豈不快哉!」
我不再客套,言歸正傳問:「杜師傅,這份資料是?」
杜師傅說:「你注意最後一頁的時間和署名了嗎?」
我說:「我注意到了。最後一頁的末尾寫著:民國二十一年春,達記於薊縣獨樂寺。」
我沉思片刻,輕「咦」一聲,說:「這份勘察記錄是達所記,那這位達先生是誰呢?」
杜師傅說:「根據記載,民國二十一年春天,梁先生髮現獨樂寺的時候,其胞弟隨行,胞弟的名字就是達。我認為梁先生肯定對觀音閣和山門做了細緻的勘察記錄,做為梁先生胞弟的達,自然也會有樣學樣地照做,甚至說抄作業都不為過。」
我說:「您的意思,這份勘察記錄是梁先生的胞弟所記,甚至可以認為是梁先生記錄的複製品」
杜師傅說:「事實上,這份勘察記錄比梁先生的記錄更為重要。因為梁先生應該只會記錄了勘察的過程和數據,而達在記錄上述內容的基礎上,還記錄了自己的思考以及和梁先生的對話。所以說,更會客觀還原當時勘察的情況。」
我認可杜師傅的說法,點點頭,然後追問:「但是有一點,我不清楚。既然梁先生推斷出獨樂寺是唐代骨架,為什麼在其相關著作里沒有提及?」
杜師傅說:「此事我也考慮過,我認為這正是梁先生治學嚴謹之處。在沒有可靠文獻資料的情況下,就算梁先生可以斷定的結論,也斷然不會發表於學術著作之中。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種可能,在這樣一份勘察記錄里,出現兄弟兩人的一場對話,是不是有點怪怪的感覺。」
我翻看著手裡的資料,說:「您的意思,這是梁先生有意為之。」
杜師傅說:「完全有這種可能。因為在梁先生髮現觀音閣的時候,在中國境內還沒有發現唐構。梁先生推斷出觀音閣是唐骨唐構,但是苦於沒有文獻證據,無法正式發表這個結論,殊為可惜。所以借自己胞弟的記錄把他的觀點表達出來,以待後人在合適的時候解開這個迷局,也不失是一種巧妙的補救辦法。」
我點頭讚許杜師傅的分析,說:「現在這份資料輾轉來到您的手裡,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我接著問:「那您認為觀音閣初建於什麼時候?」
杜師傅說:「看到觀音閣上高懸的觀音之閣四個大字了嗎?據考證,這四個字確實是李白親筆,應該是題寫於安史之亂前數年。所以我認為所傳安祿山建獨樂寺應為可信。」
我高興地回應杜師傅,說:「太好了,您也這樣認為!」
杜師傅說:「莫不是老弟也考證出這個結論?」
我就將觀音閣是鸛雀樓的仿品,應為安祿山所建的推理過程一五一十的闡述給杜師傅聽。
杜師傅聽完,說:「老弟推理的很有道理。」
我繼續問:「但是,從安祿山初建獨樂寺到遼代,有足足兩百多年。安祿山所建的觀音閣的唐骨是否可以保存到遼代,我還是有些擔心。」
杜師傅再次微微笑著,說:「老弟不必擔心。其實,在拿到這份勘察記錄后,我就對從盛唐到遼代觀音閣重修這二百多年間,薊州的歷史做過細緻的分析。安史之亂雖自范陽而起,但是決定勝敗的幾場大戰都發生在洛陽附近,幾年間洛陽也是被幾度易手,而范陽卻沒有遭到大的兵禍。再說說唐朝後期,雖藩鎮割據,互相攻伐不斷,但是薊州卻也沒有受到波及。再往後就是五代時期,石敬瑭將燕雲十六州割於契丹,而薊州正在十六州之列,五代的王朝更迭,也沒有影響到薊州。最後就是北宋,根據記載,獨樂寺就是重修於宋太宗高粱河之敗后的第五年,而終北宋一朝,也未將兵鋒推進到薊州。所以,二百年間,盛唐所建觀音閣完全有可能沒有受到致命損壞。當然歲月侵襲、雨打風吹,部分隔牆和門窗破舊是難免的,這才有了遼代的重修。而魯班爺獨創的卯榫結構確是可以經歷歲月和風雨,只要不遭戰火,可屹立千年不倒。」
我還是有些疑慮,繼續問:「您的說法,和我一樣只是推理,可有現實依據。」
杜師傅說:「有啊!剛才說的觀音之閣的牌匾,既然匾是李白所寫,想必是盛唐遺物,木質牌匾可存,木質唐構也定然可存!」
我還是不太確信,猶豫不決。
杜師傅繼續說:「如果說大膽推理有主觀的因素,那科學檢測沒有問題了吧!其實就在我做出上述推理幾年後,有關部門對觀音閣做過碳十四測年,經過檢測,主要梁架的年代正是盛唐時期。」
我眼前一亮,說:「觀音閣的主要梁架是盛唐時的,也就是您所說的盛唐骨架,所以說﹍﹍﹍﹍」
杜師傅笑答:「不錯,觀音閣骨子裡是妥妥的唐構。或者說根據老弟的推理,現在的觀音閣就是盛唐時的鸛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