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 - 佐鈴姬
一位身著異域服裝的女子扭動著腰肢走了進來,紅色的露臍裝,金色的亮片掛在她的腰間,每走一步,亮片碰撞在一起,發出像似風鈴的響聲。
女子漆黑的頭髮披散在肩頭,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四肢纖長,讓人想到敦煌壁畫上手抱琵琶的舞女。
等到女子走近了,我才知道這風鈴般的聲音不僅僅是她腰間的亮片所發出來的。從她的胸口一直往上開始,扎滿了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玻璃碎片一路向上,肩膀,鎖骨,喉間,嘴唇由上到下斜著裂為兩半,鮮血已經凝固成焦黑的煤炭色。
她的鼻樑高翹,眼窩深邃,眼白被玻璃渣刺破,不均勻的血紅遍布在粗糙的眼球表面,淺栗色的瞳孔在這艷麗的紅色中如同嗜血的蝙蝠。每一片玻璃都深深地嵌在她的血肉中,好似已經長在裡面,拔不出來了。
「請問怎麼稱呼您?」我拿起青玉筆桿,這筆桿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但十分合手。
「執筆大人,在下姓佐,名鈴姬。」女子拉開木桌前的椅子,緩緩坐下,身上的玻璃片摩擦在一起的聲音讓我手下的筆不住地抖了下。
「佐鈴姬,今日找我有何事?」
「聽聞大人在此處設置事務所,是要書寫我們這些孤魂野鬼的生前事,生後事。我在地獄中逗留了六百餘年,不得轉世,心中苦悶。越是苦悶,這些玻璃渣就像深了根一樣,往我的皮膚中猛扎。想要拔也拔不出來,每日越長越深,疼痛難忍,我的骨肉怕是之後都要變成這玻璃渣子了。」
她這麼說著,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左手虎口的一塊玻璃碎片,猛地往外扯,血突然噴濺出來,灑在了我面前的宣紙上。「佐鈴姬」三個字旁多了幾滴紅色的血點,很快化了開來,似寒冬中的苦梅花。
我放下青玉筆,起身倒了杯熱茶,置於佐鈴姬面前,杯中冒著熱氣:「說說吧,這讓你煩惱不已的玻璃渣從何而來?」
佐鈴姬的眼眶突然紅了,眼淚伴著血一起流了下來。以下是佐鈴姬的故事,我根據她的口述將其記錄於此。
絲綢之路延邊城鎮的孩子們,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孤江城就是這樣一座城。過往的商人們帶著駝群在城中留宿,藍眼睛高鼻樑的西洋人受夠了能把人活活烤乾的空氣和毫無生趣的沙礫。從歐洲來的駝鈴商群,在穿越大半個ALS沙漠后,每個人都如同行屍走肉般,嘴唇開裂,眼球都快乾癟下去。
孤江城是圍著一塊綠洲所建造起來的。綠洲中心的水源又寬又長,如江般湍急。但奇怪的是,此江憑空從地中湧出來,又在盡頭處隱入地下,無頭無尾,人們為此起名為「孤江」。這些西洋人們進了孤江城,就如進了窯子一般:吃好喝好,將自己泡在水中徹底洗刷乾淨。接下來就是要找當地的姑娘,將自己的對沙漠的憤怒和寂寞統統發泄出去,在雲雨翻騰中滋潤著幾乎要乾裂的心臟。
商人們來了又走,久而久之,孤江城的孩子們長得千奇百怪,並且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佐鈴姬便是這樣一個孩子,她有八個不同的兄弟姐妹,膚色深淺不一,有的頭髮卷的如一團亂麻,有的又是細軟金髮。
佐鈴姬是八個兄弟姐妹中惟二的女孩兒,又是最漂亮的那個。在她很小的時候,她母親就教她樂器舞蹈,希望她日後能俘獲一群又一群洋人的心。
佐鈴姬兒時曾向她母親詢問過自己生父的事情,她的母親告訴她:「你就是在一個活窯子中長大的,
窯子中的孩子都沒有爹,也不需要爹,只需要男人和錢。」
佐鈴姬在那年戀愛了,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大三十歲的中原男人。男人並不是商人,而是從洛陽一路遊玩至此的吟遊詩人。這種人在孤江城是最不受待見的,既沒有官,也沒有錢,甚至連能夠置換一夜風流的西洋新奇玩意兒也沒有。兩袖空空,只有風流詩作。頌高山流水,談男歡女愛。
「他那天喝了個爛醉,被幾個大漢踢出一家酒館,摔倒在地上。大漢在他身後破口大罵:中原臭秀才,真把自己的字當墨寶了!我連忙上前去看,見他已是鼻青臉腫,神智不清,就背起他回家去。我娘自然是不滿的,沒錢的臭書生,是這世上最不需要的東西。但我硬是要留下他,甚至把自己的房間隔出來了一塊給他,我娘拗不過我,也就裝作視而不見了。」
詩人名為喬曼成,從此就和佐鈴姬住在了一起。他為她作詩,吟歌;她為他伴樂,起舞。他說他遊歷這麼多地方,從未見過像佐鈴姬這樣的女子,旋轉起舞間恍若天仙。佐鈴姬也愛上了他的詩,他字裡行間中的憂愁與洒脫。他筆下的山水風光令佐鈴姬身心嚮往,十五年了,她沒見過繞霧青山,沒見過潺潺綠水。
沙漠與孤江都開始讓她感到厭煩了,「世人總是匆匆而過,為何我要停留於此?」佐鈴姬如此想。
於是在一個月夜,喬曼成摟著懷中的女孩兒,二人渾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汗水已經濕透了身下的被褥。佐鈴姬一次又一次地親吻著喬曼成,怕他睡去,怕他聽不見接下來自己要說的話:「你帶我走吧,」佐鈴姬小聲說,「我想與你一起離開這裡。」
喬曼成已經閉上了眼睛,呼吸均勻,好似已經熟睡。佐鈴姬看著眼前熟睡的人,心中如那夜月光般清冷,但又明晃晃的,什麼都看得見。
次日清晨,喬曼成走了,佐鈴姬留下了。
不是因為佐鈴姬改變了心思,而是喬曼成的不辭而別做的過分笨拙,讓她心中的月光溜走了。
「我知道他熟睡時的呼吸聲不是這樣的,他沒有睡著。男人都喜歡裝,裝作風流,裝作不屑,裝作多情,其實我知道,他是怕了。喬曼成和那些西洋男人沒什麼區別,扛得住ALS的沙暴,扛得住日行萬里的艱辛,卻扛不住女人的一個承諾。」佐鈴姬的心情已經重新歸於平靜,她喝了一口杯中熱茶。
「後來呢?」手中青玉筆桿的重量已經讓我的手腕有些微微發酸。
「我恨他,我好恨他。就像我恨我母親的不屑,恨我從來沒有過一個父親。」佐鈴姬突然抬頭看我,身上的玻璃渣子因為肌肉緊張的收縮,團在一起,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刺激著我的耳膜。
佐鈴姬後來又在孤江城呆了十年,算上喬曼成,她前後一共愛上了三個男人。
第二個男人是個金髮碧綠眼眸的少年,與佐鈴姬年齡相仿。少年帶她跑到城牆之外,在不著邊際的沙漠深處燃起一團篝火。火焰跳動,頭頂的繁星隨著火焰起舞。二人在星空的注視下緊緊擁抱在一起,少年在篝火邊讓佐鈴姬懷上了一個孩子。
三個月後,佐鈴姬頂著微凸的小腹去城門口送別少年,少年親吻著佐鈴姬的臉頰,又是跪下親吻著她的肚子,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在她耳邊低語著永遠做不到的承諾。她很想問少年,能帶她走嗎?但她看著少年瘦弱的身軀跨上高馬,心裡如那個月夜,被照的明晃晃的,她什麼也沒有說。
最後一個男人叫托馬斯,是個完完全全的西洋商人,他從自己的國度運來各種新奇的機械金屬玩意兒,換些茶葉絲綢,再帶回去賣給富人貴族。佐鈴姬兒時見過這個男人,他曾經是自己母親的情人,現在是自己的。
這個男人經常來看望佐鈴姬,隨著他來訪次數的一次次增加,佐鈴姬的房間里也被逐漸堆滿了各種西洋玩具。有上了發條就會唱歌的黃銅小鳥,也有鑲著地中海貝殼的首飾盒,但在這所有的玩具中,佐鈴姬最喜歡的是一面鏡子,一面剛好可以映出她整個上半身的銀鏡。
在此之前,佐鈴姬只見過黃銅鏡,總以為自己的皮膚也如黃銅鏡中的一樣,暗黃的帶著銹跡。而在這面銀鏡中,她一切的面貌都被完完全全地還原了——小麥色的皮膚,淺栗色的雙眸,幾顆雀斑點綴在兩頰。她常常出神地盯著鏡中的自己,像是在看另一個陌生的人:這張臉是屬於我的嗎?還是屬於我母親的?還是屬於我那未知的父親的?
她正這麼看著的時候,房間一角嬰兒車中的孩子哭了。佐鈴姬走去抱起自己的孩子,孩子的頭髮像佐鈴姬一樣,烏黑髮亮。但眼睛卻像那個少年,碧綠的如她從未見過的綠水青山。
托馬斯看佐鈴姬總是盯著銀鏡發獃,以為她愛這銀鏡,便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那天,送了她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立在地上,足以讓她看到自己的全身了。她親吻著托馬斯,雖然她討厭托馬斯的絡腮鬍總是把自己的臉頰蹭地通紅,但她此刻只想報答他,而這是她唯一知道如何報答托馬斯的方式。
那天晚上,托馬斯在她身邊睡著了,沉重的鼾聲讓她思念起喬曼成來。喬曼成熟睡時的呼吸都是輕柔的,似乎在有意控制不去驚醒枕邊人。
佐鈴姬這麼想著,起身從床上坐起來,走到那面碩大的銀鏡面前。
銀鏡里的佐鈴姬赤裸著身體,渾身散發著一個妙齡女子的嫵媚氣味。她的指尖觸摸著冰涼的銀鏡表面,像是撫摸著自己的皮膚。堅硬,冰冷,令人喜愛但又難以靠近。
「喬曼成是最喜歡我跳舞的,但我從未看過自己跳的舞呢。」
她這麼想著,從衣櫥中拿出紅色舞衣穿在身上,又拿出亮片金鏈繫於腰間。月光穿過木窗照射在她身上,她步伐輕盈,看著銀鏡中如天仙般的女孩兒,翩翩起舞。
「後來呢?」我問道。
「第二天,我死了。」
「怎麼就死了?」
「都是那銀鏡害的。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覺得自己被困在那鏡子中了,」佐鈴姬拿著茶杯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我好害怕,好害怕,我想要離開這裡,我不想被困在鏡子里。我已經不是我了,我從來就沒有做過自己……」
我放下青玉筆,繼續聽佐鈴姬說了下去。
「那一刻,那一刻我只想離開這裡,離開鏡子,用什麼方法都可以……月光變得好亮,好亮,像是正午的太陽。一切都藏不住了,我的孩子在哭,我想要去抱她,但我離不開這鏡子里的世界,我離不開這鏡子……除非……」佐鈴姬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讓鏡子碎裂。」
佐鈴姬用盡全身力氣撞向那面鏡子,在巨響中,鏡子如煙花般炸裂,無數碎片扎入她的身體中,而最致命的一片,插入了她的心臟。佐鈴姬死了,房間中的嬰兒還在哭著。
我看向佐鈴姬身上的玻璃渣子,是一片片小小的鏡子。每一面鏡子中,反射著我的臉。
佐鈴姬站起身來,微微欠身向我致意:「謝謝,執筆大人。這些陳年爛穀子的事情,說出來,心裡果然好受了很多。」
「我能做的,只是把你的故事記下來而已,本職工作,不必多謝。」
「我有一事,不知該不該問。」佐鈴姬猶豫了一下,她身上的一面面小鏡子反著顏色各異的光。
「請說吧。」
「大人,我們都是為愛情而活著的嗎?」
「我們,是指誰?」
「我,你,這地獄間的孤魂野鬼,世間的眾人……也許,三界蒼生。」
「我們為很多事情而活著,愛情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人,你為了什麼而活著?」
「我還沒有因任何事而死,所以我也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
佐鈴姬停在原地想了想,微微低頭致意,推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