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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肼集那天,孫士勛領著二弟孫士仁,一早就到北溝里的暖水河兩邊的濕地、荒坡上挖些野菜,到河溝里逮些小魚、螃蟹、小蝦的。所為是飢不擇食,凡是青枝綠葉、河水裡生長的,只要沒有毒性葯不死人,不管好吃不好吃,填進肚子不飢困就行。而孫士信則跟著娘去趕五肼集。到了集上,尹秀娟先和士信去了舅舅家裡。一進舅舅家門,士信就自個去找姐姐妹妹玩了。尹秀娟在弟弟的堂屋裡,拿出從家裡帶來的兩塊銀元放到桌子上,說道:「文韜、弟妹,我昨晚想了一夜,眼下正是穀雨時節,地里還不旱,咱們是不是想辦法買些谷種、雜糧種子,能買到些菜種也行,把咱家那些不被人注意的山地都種上,到下半年就不至於挨餓。」尹文韜和妻子都點頭稱是。尹文韜有些擔憂地說:「三姐,不過這種子上哪裡去討換?這世道,家家戶戶都沒有吃的,誰家還存種子!」尹秀娟拿起兩塊銀元在手裡顛著,也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說:「有錢也買不到!這世道,真是不讓人活命啦!」她沉吟了一會兒,站起來把銀元裝進口袋裡,說:「我到集上轉轉看看,說不定就能碰上個賣糧的。」「三姐,我和你去!」尹文韜妻子說著,就去照著鏡子理了理頭髮后,和尹秀娟前後的出了門。

五肼集是個大集,鼎盛的時候,大街小巷都人頭攢動、買賣興旺。可眼前的集市,稀稀拉拉的幾家買賣在這條小街上,都顯得空蕩蕩的。尹秀娟和弟妹從這頭逛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幾個來回下來,就沒見個賣糧食的,基本和她在別的集市上遇見的情形差不多,賣干軟棗、柿屑子、豆餅,蠶屎的,再就是剛從河裡撈來的幾條鮮魚、一撮小蝦的,賣舊衣褲、舊鞋帽的倒是不少。尹秀娟忽然想起來件事,她就問:「弟妹,那天中午咱們吃的烀餅子,我弟弟出來買的棒槌子面,他從哪裡買的?」「在那個衚衕頭上,那個攤上明裡擺著些楿子面,棒槌子面藏在下面。」尹文韜妻子就拉著尹秀娟向那衚衕頭走去。

果然,攤位在那個衚衕頭靠里首,在大街上是看不到的,攤位後面是一戶人家的門口。一個半大瓷瓮上放著個半大箥籮,白粉子就在箥籮里,一塊巴掌大的木牌上寫著「楿子面」三個字。守攤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白凈男人,尖嘴猴腮的,但那雙眼睛賊亮,看著這人的面相便不由得聯想起金絲猴。在他右後有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抱著胳膊依著牆打盹,下面還蹲著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這兩個男人看似與攤位無關。尹秀娟走過去,問道:「大哥,楿子面怎麼賣?」那人瞪著賊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道:「一個銅錢半斤,十塊法幣一斤!」尹秀娟左右看了看,笑著說:「想買點棒槌子面,不知道大哥有沒有?」那人說:「還有些,可是很貴!」「怎麼個貴法,怎麼沒看見?」尹秀娟到處看了看,問道。那人說:「不敢明放著,怕被搶了去!十個銅錢半斤,一百塊法幣一斤;有大洋的話,一塊大洋二斤。」尹秀娟驚呼道:「怎麼這麼貴!」她回頭看了看,弟妹還在那邊攤位上與人閑聊。她就又問:「大哥,你既然有賣棒槌子面,那一定有棒槌子粒了?」那人說:「粒子可能還有點,但是更貴,還只收大洋,怕你沒大洋,買不起!」尹秀娟一聽,有些生氣,還瞧不起人!她拍了拍口袋那部位,但沒有動靜,她就乾脆摸出兩塊大洋來拍在箥籮里,說道:「兩塊大洋,能買幾斤?說吧!」那人趕忙笑著抱拳作揖道:「大嫂,

別生氣!容我到裡面看看還有沒有粒子,您稍等。」那人說著就轉身進門,不料可能走的急,一下子讓門擋絆倒,疼得他「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尹秀娟心善,她就趕忙跑過去扶他。那人就「哎喲」著擺擺手,意思是不忙起來。尹秀娟猛然想起兩塊銀元還在箥籮里,就立馬轉身出來向箥籮里拿銀元,可是她把裡面的楿子面翻了兩遍,也沒找到。她就前後左右看了看,只見剛才蹲著的那個人正向北跑著,她就喊著「小偷!住下!」追過去,嗨!那人還停下了,反轉身朝著她就喊:「你這個婆娘,你誣陷人!我偷你什麼了?」說著還把褂子褲的口袋全翻開,尹秀娟跑過去看了看,還真不是這人拿了她的銀元。她就又返回來,正好她弟妹過來,急急地向她問道:「三姐,怎麼啦?」尹秀娟沒理她,直衝著那個抱胳膊依牆的人喊道:「大哥,你行行好,看見箥籮里那兩塊銀元什麼人拿去了?」那人搖了搖頭,居然也把自己的口袋翻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尹秀娟轉身抱住弟妹,「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訴道:「我把爺爺捨命留下的兩塊銀元弄丟了!嗚嗚……」

別說是十年前,就說四五年前吧,兩塊銀元,被搶被偷或是丟了,她一點也不心疼、不在乎,她也就自嘲地笑笑,以權當發了救濟、行了善事為由替自己開脫。可是當下,這兩塊銀元是爺爺捨棄自己的生命,而留給後輩子孫保命的錢!其寶貴的精神價值是其本身的貨幣價值無法比擬的!她本打算用這寶貴的兩塊銀元,買來糧種播到土地里,秋後豐收,既有了延續生命的口糧,又留下糧種延續來年的播種,這樣便年年有播種,代代有吃穿,這才是爺爺留下這兩塊銀元的真正含義和價值!如此珍貴的兩塊銀元,居然在自己的手裡被歹人算計了去。在她痛悔的同時,她開始反省:為什麼總是遭人算計、遭人利用?其實她明白:在險惡的人文環境下,過度的善良和慷慨便成了傻呆和愚蠢!可是,善良和慷慨是她的本性,本性使然,何以更改!

尹秀娟由弟妹攙扶著回到家裡,尹文韜聽說三姐的兩塊銀元丟在了買糧種的攤位上,他便氣急地摸起菜刀要去討回來,尹秀娟一把拉住弟弟說:「那幾個人作扣作的天衣無縫,找不到證據,你去砍誰去?是三姐自己太傻了!」尹文韜一腚坐下,把菜刀扔在桌子上,唉聲嘆氣地說:「唉!這算什麼世道!日本人仗著刺刀欺負人到了極點,那天士勛的五個煎餅,他們狗漢奸寧願扔給狗,也不許士勛帶著!日本人欺負人也就罷了,街上這些小混混也這麼欺負人!真想去把這些狗雜種一個一個地砍了!」尹秀娟看著弟弟說:「你可別做傻事啊!你去砍了倒是痛快了,可這家、這孩子們怎麼辦!?」尹文韜貿然地說:「三姐夫怎麼不顧家不顧孩子們,出去幹革命來!」這一句話像把鋼刀刺了尹秀娟一下。她說:「這還能相比呀!你和你三姐夫不一樣。」尹文韜還犟上了:「同樣的人,有什麼不一樣?」她說:「你三姐夫,文源他,自從我認識他,才十二歲就整天的讀書學本事啊、勞苦大眾啊什麼的,可你十幾歲就進出大上海,你幹什麼了?你不就一身銅臭,貪圖享樂嗎!」尹文韜妻子過來打圓場,說:「好啦,都省省力氣吧,都餓著肚子呢,越吵越餓!」這時,士信跑進來,吆喝道:「娘,我餓!」尹秀娟掏出手絹給他擦了擦汗,囑咐道:「腮上的凍瘡剛結了疤,可別用手抓,記住了。」士信點點頭,又喊了聲「餓!」他妗子端著水給他說:「來,士信,先喝了這碗水,妗子去給你煮蘑菇吃。」尹秀娟說:「文韜、弟妹,我和士信回去吧,士勛和士仁一早就去北溝里挖野菜、抓魚,也許這會兒回去就有吃的。」尹文韜就對妻子說:「看看有什麼現成吃的,給三姐帶上幾個,說是挖野菜和抓魚,我看不是那麼現成的。」文韜妻子包著幾個糠菜烀餅子,硬塞給尹秀娟,她便一手拿著一手領著士信踏上回家的路。

孫士勛、孫士仁兄弟倆收穫還不小,挖了半竹筐的苦菜子、婆婆丁、薺菜,還撈了些水草,逮了六隻小螃蟹和十幾隻小蝦,魚沒抓到。尹秀娟領著士信回到家裡,士勛和士仁正在擇菜。她把包袱遞給士信,說:「士信,你和哥哥、二哥吃烀餅子吧。」士信從包袱里拿出兩個烀餅子給倆哥哥,他們都沒要,說是留著晚上吃。士信就把烀餅子放回包袱,自個也沒吃。尹秀娟也感覺很餓,但孩子們都不吃,她怎麼能吃,便倒了碗水喝進肚裡,她還感覺有些累,就到床上躺下,不多時就打盹睡著了。朦朦朧朧中,總是聽到士勛和士仁在爭執什麼,好像是士勛要士仁到床上去,士仁犟著不去,又聽到士勛要抱士仁上床,士仁還是不肯……尹秀娟起身坐起來,說道:「士仁,你拿棵水草過來,讓娘嘗嘗好吃不好吃?」士仁就說:「哥哥,你快給娘拿過去。」士勛知道是瞞不住的,就拿了兩棵水草過來給娘,便說道:「娘,士仁的右腳崴了,腫的很厲害,他想瞞著娘。」尹秀娟趕緊過去,邊去看士仁的右腳脖邊說:「傻孩子,崴了腳還瞞著娘,能瞞住嗎?」她看著士仁的右腳脖腫得像氣蛤蟆,還有淤青,就說:「士仁,站起來走走看看。」士仁就要起身,可右腳剛聚勁,疼得又坐回去。士勛說:「娘,士仁走不了,是我從河裡背他回來的。」「士勛,那就抱他上床吧,唉!我的傻孩子,都這樣了還逞能擇菜!」尹秀娟就小心的招呼著士仁的右腿,幫著士勛把他抱上床,又吩咐士勛去叫膏藥老六來。士信爬到床上,給二哥擦著臉上的汗,問:「二哥,剛疼嗎?」士仁笑著說:「不疼!」他娘接過話說:「還不疼!有能耐,自個下地走走看看。以後可不許這麼逞能!」

孫士勛回來說:「六爺爺正在煎藥,他說煎完葯就過來,叫咱們先給士仁上冷敷。」尹秀娟懂得冷敷熱敷是啥意思,她讓士勛打了盆涼水,把毛巾蘸濕擰了擰,給士仁搭在腳脖上。她看著水草翠綠翠綠的,葉莖還都飽滿,就不由得拿來兩棵,摘下幾片葉子放進嘴裡嚼了嚼,有些澀甜的感覺。於是,她就兩棵全填進嘴裡,吃下去看看有無不良反應,實際就是食品試驗。外面響起腳步聲,正是膏藥老六駕到。他沒有俗套,進屋便來到士仁的身旁,俯身看起來。他一手托著士仁的腳後跟,另一手輕輕的托士仁的小腿,士仁疼得直撇嘴。他試了兩次便有了判斷。他說:「看樣子,腳踝骨有骨折!」士勛首先難以接受地問:「這麼嚴重,那怎麼辦?」尹秀娟已是淚眼汪汪,她問:「六叔,骨折了,是不是把腳脖子標起來就行?」老六說:「正是,這是唯一的辦法。沒事,小夥子長的快,差不多兩三個月就好利索了。」士仁驚呼道:「哎喲!還得兩三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這算是好得快的。」老六接著說:「士勛他娘,你給找兩塊薄木板或木條,再撕些布條就行了。」不大一會兒,尹秀娟一手裡拿著幾雙筷子,另手上拿些布條過來,問道:「六叔用幾雙筷子行嗎?」「很好啊!」老六接過她手上的東西,俯下身就操作起來,很麻利的樣子。尹秀娟擦了擦眼淚,去倒了一碗開水,給剛乾完活坐下的老六,她說:「六叔,麻煩您跑一趟,您看、這診費,您先記賬?」老六忙放下碗,倆手擺著道:「不可,不可!當庄當院的,誰還不用誰點事!士勛他娘,士仁的腳脖子沒有破皮創傷,不用消炎,消了腫,再把布條緊緊,也就兩個來月就好了。過些天我有空就過來看看,放心吧,不會落下毛病的。」說完,起身就要走,孫士勛趕忙說:「六爺爺,我抓的螃蟹和小蝦米,您拿去吃吧!」「嘿,正好給士仁吃了補一補!我家裡還有吃的。」說完就出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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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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