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里之途(34)
林府坐落在暮西城東邊,門前就有一條繁華的大街,人流涌動不息。
林長歌常坐在最靠近長街的閣樓上,憑欄而望。
看著那來來往往的人群,看著無數人在府門前張望,那眼神中的敬重、崇拜、羨慕、讚歎,讓他彷彿又回到了長安,回到了自己作為戶部尚書的時候。
那些人所表現出的神情,彷彿醉人的陳釀,讓林長歌陶醉、痴迷,嗜之如狂。
每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讓他的意志,再次在這些人的身上得到貫徹,讓他的手掌,再次拿起名為百姓的棋子。
可是他不能。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三朝元老、戶部尚書。
出身寒門又膝下無子的他,一離開朝堂,便如龍入潛水、虎離山林,曾經在長安城裡的好友、門生、屬下,都不再對他言聽計從、萬事順意,好像薄霧籠月,讓他看不真切。
直到他搬到暮西城,才重新找回了一些曾經的感覺,儘管現在圍在他身邊的,儘是些商賈富豪,但能夠被人捧到天上,享受指點江山,將他人之前途、財富,乃至身家性命操於自己之手的快感,這讓林長歌感覺自己的身體又重新迸發出無窮的力量。
此時他正坐在閣樓上,看著街上零零散散的人群,抿了一口珍藏的白玉液,心中愈發火熱。
今日葉千言對他謙遜的態度,讓他得意不已。這可是正兒八經的暮西城城主,被他輕飄飄幾句話,便撤了對沈正南的監視,彷彿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戶部尚書。
正在他得意之時,一名僕人走上樓來,俯下身子,低低說道:「老爺,沈正南派來的人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了。」
沈正南?
林長歌想起,在這壺白玉釀剛剛倒出的時候,沈正南派的人就已經到了林府,只是那時他沒有心情去想這些事,便讓那小廝在樓下候著。
現在想來,心中沒來由一慌。
沈正南不是剛才還急匆匆走了嗎,怎麼現在又派人來找自己,難道出了什麼變故?
難道今日自己是真的喝多了?沒有了往日的警醒。
這也怪不得林長歌心慌,畢竟他和沈正南的關係,可是見不得光的。
沈正南表面上是暮西城第一富商,可實際上已經在暗中投靠了往生門,負責往生門在雍、涼二州的生意往來,為一眾殺手打點上下、提供資金。
但任他沈正南再腰纏萬貫,往生門也不會把所有的信任給他。
反倒是他林長歌,無權無財,卻能夠讓沈正南聽命於他,讓一眾往生門殺手,都對他服服帖帖,就連此前那什麼饕餮大人,也是客客氣氣,毫無冒犯。
這正是他想要的,不為了什麼權力、財富,也並非有什麼仇恨、野心,只是享受掌控他人,攪動風雲的快感。
至於往生門為禍四方……那是朝廷要去管的事,與他一個江湖閑人何干?
林長歌想了想,還是決定讓沈正南的手下進來,隨他有什麼變故,這暮西城總脫離不了他的掌控。
在他的示意下,管家將刀子哥帶上樓來。
刀子哥低著頭,做出謙卑的樣子,他雖然沒有見過林長歌,對其人也沒什麼了解,但他知道,面對久居高位之人做出這樣的姿態准沒錯。
果然,來到林長歌面前,這個曾經掌握大盛核心權力的老者,正露出和煦的微笑,輕聲問到:「你家老爺讓你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他沒有直接提到往生門,
為的是防止眼前這個小廝不知內情,說漏了嘴。
「林大人,我家老爺派我來只是想遞一句話。」
刀子哥嘴角微彎,眼中卻平靜如水,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
「哦?」
林長歌面露疑惑:「我還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麼話,能讓你們老爺這麼晚了,還特意派人前來。」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管家,這個半刻之前才與沈正南手下秘密接頭的人,也是一臉疑惑,這更讓林長歌生疑。
刀子哥沒有直接回答林長歌的話,而是抬頭看了看四周的僕人,欲言又止。
林長歌揮揮手,讓所有人退下,只有他與管事二人,審視著身前的刀子哥。
「林大人,我家文管事剛被人殺死在惡人巷中。我家老爺讓我來就是告知一聲,事情有變,恐需從長計議。」
當聽到文管事被殺的消息時,林長歌二人眼中的驚異根本掩飾不住,特別是一旁的管家,差點直接斥責刀子哥說謊。
而在聽完刀子哥帶來的話后,林長歌又是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沈正南不可能拿這件事撒謊,文管事必然已經被殺。
「兇手是誰,有眉目了嗎?」
他沉聲問到。
「是不良人所殺。」
刀子哥答到。
不良人?
林長歌皺起了眉,他不是不知道有不良人來到了暮西城中,但作為曾經的戶部尚書,他實在太了解不良人的行事風格了。
若說十數年前,邪祟禍亂長安時,不良人還有可能隨意殺人。但自從長安邪祟盡滅,往生門也被驅逐后,不良人行事已有收斂。甚至聽說,現在這位不良帥上任后,不良人再無隨意殺人之舉,行事都規矩了幾分。
今天怎麼又直接將文管事殺了呢?
而且那文管事手無縛雞之力,將他拿下,慢慢拷問不是更好嗎?
林長歌一時想不出所以然,只能把思緒轉到另一處。
沈正南竟然敢讓他暫緩行動,從長計議。
眼下,往生門急於恢復在長安及周邊的關係網,勾連各城,需要大量的錢財打點關係,而其餘所需之物、人手,也需要沈正南的商隊運送,所以逼迫甚急。
他作為往生門在暮西城的頭號人物,自然也感受到了新來那位的決心與壓力。
沈正南這個時候讓他緩一緩,從長計議,這不是讓他與那我天狗對著幹嗎?雖說他也不懼對方,可誰也沒必要為平白無故為自己樹敵吧。
再說,今日他才說服葉千言,撤去了對沈正南等人的監視,死一個管事,就又讓沈正南這隻老烏龜縮進殼裡了,這不是讓他林長歌這一夜苦心付之東流了嗎?
至於到底是誰殺的文管事……交給往生門查去便是,反正即便是最後沈正南出了事,也有人出面清理,換一個暮西城第一富商,不過順手為之,並不麻煩。
林長歌想清楚這些,看著眼前的刀子哥,越發對沈正南不滿。
隨隨便便派一個小廝,便要推遲給往生門的出貨時間,簡直囂張!
「去告訴你們老爺,我林長歌」可以等他慢慢計劃,但那些客人可等不了。若想失去這批客人,他盡可從長計議。只是要想清楚了……若沒有了這批客人,他還能不能坐穩暮西城第一富商的位置。」
刀子哥心中一緊,有所明悟,看來自家老爺藏得最深的秘密,就是這個了。
他見林長歌話語中已有幾分威脅,-知道已經不是自己可以參與的了,只能躬身告退。
送走刀子哥后,管家與林長歌呆在閣樓中,不準任何人進來。
「沈正南自己找死,我們也要提前做好準備了。」
林長歌對管家說道。他怕沈正南狗急跳牆牽連自己,想著先找個人選,等沈正南被處理后,也好第一時間頂上對方的位置。
至於這個人選……邱越和王鏢頭,看他們各自表現吧。
「家主……」
管家低低喚了一聲:「真的不必去管是何人殺的文管事嗎?」
林長歌輕笑一聲到:「天狗不是要派人來查賬嗎?便讓那人去頭疼吧。」
「這個時候,我們只要管好賬本便好,不要多生事端。」
「老爺放心,賬本已經從文管事那裡拿到,放入密庫之中了。」
林長歌點點頭,管家跟他二十餘年,所辦之事,他一向是放心的,否則也不會將這涉及身家性命的買賣,全都交給對方。
「對了,城主府上也要盯緊一些,雖說今日葉千言那小子做了讓步,但他不是這麼輕易認輸之人,指不定憋著什麼壞呢。別到時候讓他抓著了什麼把柄,讓府里那幾人死死盯住他。」
管家低頭稱是。
交代完這些,他才飲盡了最後一杯酒,然後揮揮手,示意自己有些乏了,緩緩起身,向卧房走去。
起身之間,窗前的紗簾好像被風吹動,掀起一角,讓房內的溫度冷了幾分。
不過林長歌二人急著回自己溫暖的卧房,並未在意這些細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