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跛足瘋子
人正靜靜佇立。
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路之簡會去找南宮九。
他連路之簡的臉都沒看見過,只是聽說過這人。
靜得出奇。
一個黑衣人,一襲黑斗篷,一柄純黑的劍。
手掌卻蒼白!
他這次來寺中,就為了找清真正的兇手。
呼吸很緩。
沈竹侯摸出火摺子,閃出光來。
火光之下,他終於看清顧帆的屍體。
蕭然白髮。
白髮已很髒了,結成幾束。
沈竹侯伸手去摸,只覺得手掌刺癢,便縮回來了。
這種刺癢絕不是正常頭髮該有的。
他再拿起火摺子,靠近顧帆。
倘若只這樣去看,白髮就是白髮。
沈竹侯蹲下身子,長嘆了口氣。
也就是這一嘆,冷風突然襲來,吹動木門,又吹在一人一屍的身上。
沈竹侯再去看顧帆時,卻怔住了。
顧帆的白髮里,赫然竟藏滿了玫瑰刺。
玫瑰刺是玫瑰花莖上的尖刺,江湖上有人拿它當暗器去用。
可若只打在顧帆的頭髮中,也絕不可能有事。
除非有毒。
沈竹侯摸出一塊銀絲綉邊黑手帕來,輕捏出一枚花刺。
這顆刺上並沒沾毒。
而且所有的花刺尖部,都是往一個方向彎曲的,若要用它傷人,也很難做到。
這種設計,正是為了把花刺留在人身上。
沈竹侯再看顧帆的臉時,又被驚了一跳。
他見過死人,卻沒見過死成這樣的人。
頭顱裂成十字,臉皮褶皺奇多,而且每一處褶皺里,都藏著一枚花刺!
總共三十六處褶子,就有三十六枚刺!
每一枚刺都是倒鉤在他的臉上,死死抓住。
沈竹侯很想吐,他不想再往下看了。
顧帆的肚子、胸口、十二對肋骨,上面都有花瓣的痕迹。
沈竹侯再看下去,真的就會吐了。
幸好清風拂過,外面泥和草的香味混雜,傳入寺廟中。
寺里香薰味道很淡,不足以讓人心煩。
沈竹侯舒了口氣,正欲再看,但聽得遠處關門之聲。
門聲沉,能把人的心沉下去。
沈竹侯大驚,忙起身去看。
這扇門已被人從外鎖上,根本推不開。
漆黑。
遠不止漆黑,還有空蕩。
偌大的屋中,除了一口棺材,一尊佛像之外,再無他物。
沈竹侯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這樣的人,倘若看見光,一定會直衝上去的。
人有本能。
天下能操控自己本能的人,就只有許東樓一人。
果然,光來了。
慘白月光,照映在後窗上。
後窗對著上午的那株楊柳。
楊柳樹下,分明站著一人。
這人和沈竹侯完全相反的裝束:一件雪白鶴色袍,一柄亮銀滿霜刀。
即便在黑夜之中,他的身上也布滿光。
還有寒氣。
沈竹侯從後窗穿出去,翻過窗檯,立在寺廟后。
他看見那人面孔的一刻,長舒了一口氣。
他笑了。
這種笑,只有兩個熟人之間才能看見。
也僅僅只有他們才能笑出來。
沈竹侯笑道:「你來啦?」
白袍人正是溫城雪。
他握著雪白的刀,抬頭望月。
溫城雪聽有人叫他,方才回過神,道:「我當然可以來,我們到底還是朋友的。」
沈竹侯道:「那扇門是你關上的?」
溫城雪淺笑道:「我為了讓你從後門出來。」
沈竹侯道:「原來如此。」
他又道:「自從白花水閣見過之後,我們再沒見過面了。」
溫城雪道:「我知道的。」
沈竹侯道:「我聽人說,你又殺了公孫無常和白玉仙?」
溫城雪道:「我有把握,公孫無常一定還活著;至於白玉仙,她本就不是好人。」他說到此處,再忍不住,忽然按下刀鞘,白光一閃之間,樹榦已經斷成兩半。
沈竹侯待他冷靜,道:「你有把握?」
溫城雪道:「我有把握。」
他接道:「公孫無常雖性情多變,但這次以後,一定比我還冷。」
沈竹侯道:「你不怕他再一次找你?」
溫城雪道:「怎可能怕?」
良久。
沈竹侯忽道:「我一直想找你。」
溫城雪道:「你不必說。」
一個人想找到另一人,只有兩條路:或者等著,或者主動去找。
沈竹侯道:「你就是知道這一點,才來找我?」
溫城雪道:「不錯。」
沈竹侯笑道:「我這幾日里,既用不出劍法,就是平時運氣輕功,也很難了。」
溫城雪道:「你找了天下仇人,聚在一起。他們若當真動真格,你早就活不到現在。」
沈竹侯驚道:「那一日你也去了?」
溫城雪道:「我們是仇人嗎?」
沈竹侯道:「當然不是。」
溫城雪道:「那我何必去?」
沈竹侯苦笑道:「可你怎知道,他們不曾動真格?」
溫城雪道:「你的仇家,每一人我都認得,而且我都清楚他們下手有多狠。」
沈竹侯道:「那又為何不殺了我?」
溫城雪道:「似你這樣的,現如今已很少了。若能化敵為友,豈不是好事了?」
沈竹侯道:「當真如此嗎?」
溫城雪道:「當真。」
沈竹侯忽道:「你打算做什麼?」
溫城雪冷笑道:「我只打算做一件蠢事,蠢到不可理喻。」
沈竹侯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溫城雪道:「殺一個不認識的人。」
沈竹侯道:「譬如誰呢?」
溫城雪道:「譬如一個姓孔的人,還有一個姓連的人。」
沈竹侯微笑道:「孔屠仁和連中塵。」
溫城雪道:「正是。」
沈竹侯道:「他們正準備殺我。」
溫城雪道:「我就是為了你。」
沈竹侯道:「你一定糊塗了,或許...」
他說到此處,咳嗽起來。方才破窗之時,渾身肌肉緊繃,傷口略有複發意思。
倚在石頭旁,靜默地看著月亮。
溫城雪問道:「或許什麼?」
沈竹侯道:「或許你真的在做一件蠢事。」
溫城雪淡淡地道:「你這樣看不上你的朋友?」
沈竹侯驚道:「我何時說過?」
溫城雪冷笑道:「我總不能看著你死在別人手裡,你我若不是朋友,我還會管嗎?」
沈竹侯笑了。
原來一個冷酷的人,也不會只做冷酷的事。
他的確冷,但不是冷到極致。
沈竹侯道:「溫兄台,我想求你一件事。」
溫城雪竟轉頭笑道:「你也會求我?」
沈竹侯道:「我自然會求你。屋裡棺材中有個死人,你看得出來那傷口是誰幹的嗎?」
溫城雪聽罷,右手輕捏,人已飛出,掠過破窗,竟已到了棺材前。
冷刀冷手,摸著發冷的屍體,反倒覺得溫暖。
溫城雪一眼便能看清傷口。
他轉過身,以最恐怖的聲音,緩緩說道:「飛花枯木片葉十字殺。」
話音剛落,他的人已打了寒戰。
這一招,根本不是顧帆的奪命十字杖,而是瘋跛子所創的殺招。
沈竹侯道:「這一招很恐怖嗎?」
溫城雪厲聲道:「我的師父,就死在這一招下!」
很少有人見過溫城雪發怒。
但他一旦發怒,所有人都跑不了。
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
沈竹侯嘆道:「溫兄台,你這次找我,也正是為了你的師父。」
溫城雪承認。
沒人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或許為自己,或許為大家。
但終究有一點:絕對為自己有利。
溫城雪淡淡道:「你知道我的師父。」
沈竹侯道:「我知道他。曾經最駭人的劍客。」
溫城雪道:「他就死在這一杖下。可我找了十多年,也從未找到過用這一招的人。」
沈竹侯道:「他還活著,而且決不會離這裡很遠。」
他又道:「你是怎麼來的?」
溫城雪道:「我只問了趙通明,知道你在寺中,便騎馬趕來了。」
沈竹侯道:「你那時候還不知道顧帆的死?」
溫城雪道:「昨夜來時不知,今早聽說了。」
沈竹侯道:「我只知道,用這杖的人,一定是個瘋子。」
溫城雪道:「只有瘋子才會用這樣的名目,也只有瘋子才會用一朵玫瑰殺人。」
沈竹侯忍不住道:「你怎知道他用玫瑰殺人?」
溫城雪道:「他身上的刺和花瓣,都是玫瑰花的。」
沈竹侯道:「可你忘了一點,顧帆的頭是被鈍器砸開的。」
溫城雪道:「我清楚。」
沈竹侯道:「你認為有兩個人?」
溫城雪道:「兩個絕頂高手。」
沈竹侯道:「和你我怎比?」
溫城雪冷笑道:「只輕輕一彈,就能彈死我們。」
二人頭一次感受到壓迫。
而且是這樣強烈的壓迫,教人難以呼吸。
純黑的屋中,窒息是絕望的。
沈竹侯道:「那這一仇卻怎麼報?」
溫城雪不答,反而問道:「竹侯,你忘了一件事嗎?」
沈竹侯道:「哦?」
溫城雪道:「你父親的案子,也沒有查清。」
沈竹侯嘆道:「隔了十餘年,只能更難。」
溫城雪道:「可你一直記得。」
沈竹侯道:「我的確記得。」
溫城雪道:「如果兇手就在你面前,你也一定會殺他。」
沈竹侯道:「一點不錯。」
他並不懷疑溫城雪,即便是這樣說。
沈箜明死的時候,溫城雪也很小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