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恓惶林
話說老漢寫出阿鈺的名字后,四人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陸挽溪櫻桃小嘴微張,一不小心喊出來:「這不就是——」
「咳咳。」
話沒說完,白陌良趕緊向她使了個眼色,喉嚨里發出一道輕輕的咳嗽,陸挽溪瞟了眼泣不成聲的老漢,心中一緊,立馬合上了嘴。
不過還好,老漢只顧著傷感,沒察覺面前這幾人的變化。
傷心事不提也罷,一旦提起,便一發不可收拾。
這老漢老淚縱橫,他走馬觀花似的回想自己一生,只覺讀了大輩子書也沒甚鳥用,作為鄉中先達,可一點也不德隆望尊,本想教書育人,為往生繼絕學,可那些光屁股蛋的小鼻涕蟲們大多都是榆木腦袋,不喜歡讀書,只喜歡在外掏鳥蛋或者偷看婦人洗澡,而僅有的一兩個能開竅的童子,則迫於生計,在爹娘的要求下,早早就下了地。
所以他現在明白了,當初還不如早早投筆從戎,當個丘八,就算過上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百無一用,手無縛雞之力,起碼可以保護自己的女兒不被人傷害,前些年他也不是沒有找人說理,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說不清,悍匪一怒之下將他的舌頭割了下來,從此,他便再也說不上話了。
老漢常常在深夜裡嘆息,這世道對他來說一點也不公平,生活的重擔壓的他快喘不過氣,但夜不能寐又如何?還是改變不了現狀。近幾年災荒四起,收成不多,天上不給飯吃,他為了生計,還不是只得將女兒拋到了腦後,去做一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力?
因此,多年沒握筆的手,此時將傷心事,將他女兒的名字寫了出來,壓在他心裡深處的悲傷彷彿找到了閘口,一下子奪眶而出。
白陌良等人最終將老漢送回了破敗的屋子,那老嫗半睜著眼,看到老漢臉上的眼淚,似乎也將自己的傷心事勾了起來,鬆弛的臉上也出現了淚痕。
繼續前行。
「上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秀才走到半路,頓了頓腳,他將竹杖夾在咯吱窩裡,用袖口蘸了蘸眼眶,將臉側到一旁,酸里酸氣道,「今日這風怎麼帶著沙子喲。」
「老頭,哭鼻子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何必找什麼借口?」李琢玉無所顧忌,看到老秀才如此假模假樣,一點情面也不留,直接將其拆穿。
老秀才好歹是個讀書人,在人前倒也顧及一些禮義廉恥,李琢玉這麼一說,他便也不遮遮掩掩了,將腦袋挪正,竟笑了出來,露出三兩老牙,就像一位惡作劇被人發現了的小孩,眼裡閃著淚花,回道:
「也是也是,老朽本不該如此,只是那老人家也是讀書人,一手正楷入木三分,深得其中精髓,彷彿有神意,心中學問恐怕比我只多不少,但落得如此下場,難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詩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老朽坐井觀天,不解其意,如今出行,遇上了老人家,算是深有體會,只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已,讓諸位見笑了。」
「什麼狗屁道理,我說一句你承認就好,非得說這麼一大堆玩意?」李琢玉氣的吹鬍子瞪眼,這老秀才一說話,就收不住嘴,雖說句句珠璣,可到了李琢玉耳中,那就是蒼蠅在亂飛,要是雙手還在,他一定會捂著耳朵,不作理會。
老秀才抹了淚,開始說起了正事。
「道長,你說此事是否巧合?那老人家之女名叫阿鈺,我們村那位小姑娘,亦叫阿鈺,會不會兩者是同一人?」
白陌良背著竹匣,
腰間玉佩隨腳步晃來晃去,他思索道:「按照那老伯的說法,阿鈺應當被山匪劫了去才對,若是從山中逃離,為何有家不回,憑空出現在祥和村?」
「唉,你們啰里吧嗦那麼多作甚?想要知道真相,去那劫匪窩裡看看不就知道了?」李琢玉的聲音在白陌良耳畔響起。
「我倒希望這位阿鈺是王三魚之妻。」陸挽溪無視李琢玉的言語,分析道:「山上匪徒可不是什麼憐香惜玉之輩,這位老伯的女兒若真被擄走,輕則口頭謾罵,重則拳腳相向,過得自然不是人過的生活,若兩位阿鈺是同一人,這世上便多了一位幸福女子,就算身死,也可好過在山中被欺辱。」
說著又酸酸地瞥了一眼白陌良。
可惜無良道人假裝沒有看見,他知道這個世道有很多可憐人,師尊曾告訴他,修道之人修的是心,這世道枯榮反覆自有其道理,有惻隱之心是好事,說明沒有失去人性,但見過了諸多繁華和醜惡,還能保證心如止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那就說明他修的道略有小成了。
不過此時白陌良心裡卻一直在回放阿鈺投胎當晚的場景。
看來修行一路,對他而言還漫漫遠兮。
沒走多久,三人面前便出現了一片樹林,清一色是楊樹,白色主幹,上面的葉子已枯黃,不斷往下飄落,像一場黃毛大雪,紛紛揚揚,看起來倒顯得美艷非凡。
這片樹林外圍比較稀疏,越往裡走,越是濃密,開始本有一條小路,可不斷深入,四面八方都是樹木,小路逐漸消失不見。
也就在小路的盡頭,一塊木牌映入眼帘,方形,有裂紋,釘在一顆楊樹的軀幹上,上面寫著「恓惶林」這三個大字,歪歪扭扭,一點也不美觀,與那老漢的書法有天壤之別,可看上去透著股怪異,鏤空的字跡不知用什麼描畫,顯出一片暗紅,還摻和著一些黑斑,隱約飄動著一股血腥味,若是常人見了,說不準會不寒而慄。
白陌良此時已收起了月湖,既然那老漢說悍匪在這片林子里,他也不必心急著尋找寶貝。
此時,天上的太陽漸漸朝著西邊下沉,本就是桔色的霞光,此時映照進來,在楊樹的枯葉上透射后,形成一片炫目的金色。
「好美......」陸挽溪小腳踩在葉片上,本就是少女,看到了這種非凡的景象,自然比較激動,「沒想到人間還有此等美景!」
天氣雖冷,老秀才裡外都裹著三件衣服了,而陸挽溪依舊是淡藍色蘿裙,似乎不用擔心溫度的變化,腳底踩著一雙祥雲白鹿銜玉靴,恰好將她的小腿顯得潔白且修長,在這夕陽的照映下,宛如仙女下凡。
「人間之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乃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老秀才也仰著頭,笑眯眯地望著四周,似乎在品味美景。
除了李琢玉之外,三人一蛙都被這景色給震撼到了。
李琢玉一言不發,伸出半隻腦袋,漆黑雙眼默默看向四周,像一隻伺機出動的野獸,荷葉的陰影籠罩了他的眼眸,但裡面依舊光彩熠熠。
滿地都是金燦燦的落葉,李琢玉盯著一個地方看,全身繃緊,突然,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一頭從竹匣中躥了出來,栽在了地上。
「呱......」
他頭上的望天自從出來之後,或許被陣法重創,無法施展什麼法力,只能如一隻普通的青蛙一樣,韜光養晦,看風景已成了它的一大樂趣,誰知就在此時,身下出現了異狀,主人李琢玉不知道在玩什麼,腦袋往上躥起,猛地將望天頂了出去。
望天青色的身子高高拋起,在空中翻了一個跟斗,嘴裡一條舌頭甩到背後,不過究竟是神尊,還沒落在地上,便找回了重心,凌空踏了一步,朝著附近一顆楊樹抱了過去,旦興許是力道過大,又或許是四腳發育不全,沒有抓牢樹榦,一腦袋撞的它七葷八素,直直落在了地上。
再看李琢玉,不愧是神尊的主人,趴在地上的姿勢和神尊有異曲同工之妙,鼻孔正對一片黃葉,似乎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把眾人嚇了一跳,白陌良第一個發現異常,可是等他反應過來為時已晚,李琢玉已從竹匣里躥了出去。
「陸施主?」白陌良走上前,試探著喊了一句,但李琢玉沒有動靜,他正要用手去查探這少年是否還有脈搏,伸到一半,李琢玉撲在地上的身子突然抽搐了一下。
這種場景,很難不讓人覺得李琢玉是在惡作劇。
「喂,少裝死!你又想幹什麼啊?」陸挽溪大大咧咧踢了李琢玉一腳,但沒有什麼反應,她臉上露出凶色,雙手叉腰,「如此良辰美景不懂欣賞,非要趴在地上學癩蛤蟆,姑奶奶不教訓你一頓,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以陸挽溪對李琢玉的了解,這小子不鬧點什麼動靜不舒服,之前在祥和村,這小子裝瘋賣傻的事情還做少了?因此陸挽溪也不準備慣著他,決心懲治一下這少年。
李琢玉還是沒有動靜。
陸挽溪冷笑一聲,玉手由掌變爪,抓住李琢玉的后領,將他翻了面朝天,誰知這一翻,眾人臉色大變。
只見李琢玉口吐白沫,臉色發青。
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黃色的蛇,正咬緊牙關,將毒牙鑲在李琢玉的喉嚨里,這會兒暴露了身形,大概知道情況不妙,趕緊鬆口,左右搖擺軀體,箭一般衝出,很快就與地面的葉子融為一體,不知蹤影了。
「還敢在姑奶奶的眼皮子底下傷人?」陸挽溪臉色一冷,單腳踩地,分明是很輕的一腳,可地面上的枯葉被震起半米高,霎時間,林中的落葉和地面飛起的枯葉兩相交錯,彷彿時空靜止,陸挽溪緩慢眨了一下眼,而後猛地一轉身,白光一閃,還沒見她如何拔劍,利刃已經穿過了蛇腹,將它釘死在地上了。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救人?」陸挽溪朝白陌良道。
白陌良打開行李,東翻西找,但好巧不巧,最後的幾枚丹藥就在剛剛被他送了出去。
李琢玉脖子上的傷口觸目驚心,一會兒的功夫便化了膿,兩道口子又青又腫,像刨了土的鼴鼠窩,這會兒已經腫的挨到長命鎖上了。
白陌良不敢拖拉,趕緊用真氣封住了李琢玉的經脈,眉頭緊蹙,本來是一雙柳葉眉,如今眉峰倒轉,柳葉成刀,帶著幾分犀利。這位道人左右找不到什麼法子,嘆了口氣,沒有過多猶豫,便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手托起李琢玉,俯下身子,咽了咽口水,還是決定捨生取義,將其脖子上的毒汁吮吸出來。
陸挽溪嘖了一聲,背過身子,眼不見為凈。
那條黃金蛇也純屬倒霉,它的膚色與這片林子可以說融為一體,白陌良等人從旁邊經過時,就連望天也沒有發現異常(當然了,這位神尊只顧著欣賞美景,站得高看得遠,哪裡會關注地上那條偽裝到無懈可擊的毒蛇呢?),它本能將這幾人當成敵人,出於趨利避害,自然是等這幾位人類離開后再去覓食,誰知突然就飛來了一個身影?
說來也奇怪,這身影面露狂熱,眼珠希冀地望著毒蛇,毒蛇似乎也隱隱間感受到了某種指令,那身影落下時,翹著腦袋,仰長脖子,露出看起來鮮味可口的細皮嫩肉,朝毒蛇的嘴邊壓去,此時,毒蛇若是再不下口,著實對不住嘴裡的一對毒牙了。
李琢玉的計算不可謂不精準,他老早就發現了地上的那條黃金蛇,於是在竹匣里等待時機,可謂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給他逮到了機會,當毒蛇一口咬在他的脖頸上時,他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如釋重負,終於可以死了啊,這種感覺輕飄飄的,甚至有些清涼,似乎軀體置於秋天的露水中,五臟六腑全部融化,只剩下一截脖子了,他覺得脖子不斷有水珠淌過,有些酥癢........
嗯?不對!
這感覺?
李琢玉猛然睜開眼睛,黑色的眼珠一點一點往下挪,果然,無良道人又一次壞了他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