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井
月色像一層銀霜鋪滿了草木房屋,皓如白晝。
老秀才停留在離龍王廟不遠的井邊,他本想舀一碗清水解解渴,可是看到水中那個枯槁的倒影后,他突然發起了呆,時間彷彿回溯到了五十年前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十里八鄉沒有人不知道祥和村出了位大才子,能言善辯,出口成章,大家閨秀們無不將他當成夢中郎君。
那時候多麼風光無限。
可現在怎麼窮困潦倒到這種程度?
五十年對他來說似乎只是一瞬,因為他大部分時間只在做一件事——讀書。
他指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讓村民刮目相看,轉變那些人對他腐朽寒酸的評價,特別是讓他兒子看到,他父親不是一個無能的人。而在他內心才深處,他更想要的,是為官一方,造福百姓,不浪費這一肚子的治世學問,做一個名垂青史的良臣。
可終究是報國無門。
老秀才看著亮瑩瑩的井水,突然想起村裡流傳的一個傳說——據說祥和村的井底有位神仙,有緣人說出他的夢想,只要心誠,那位神仙就會幫助他實現願望。
老秀才雙手合十,心中默念:「我窮困一生,讀書百遍,只求能入仕途,造福百姓,望神仙成全。」
做完這件事,老秀才莫名感到荒唐,一個讀書人怎麼能指望求仙拜佛之事登入仕途呢?他滑稽地搖了搖兩鬢斑白的腦袋,端著破碗回家了。
他走後,井水蕩漾,數不清氣泡從底部升騰而起,在浮出水面的一瞬,發出夢幻的五彩光澤,也就一眨眼時間,這些泡沫立馬石子般下沉,彷彿包裹著老朽才的願望,去了仙人的耳邊。
月色浩蕩,冥冥中似乎有些命運正在發生微妙的轉變。
隔壁王駝子家的旺財叫個不停,異常兇猛,但似乎又有點色厲內荏。
老秀才走進了自家寒舍,犬吠聲很大,他腳步聲很小。
隔壁傳來王夫人的叫罵,似乎責備旺財擾了自己的清夢。
老秀才走到自己房間,將懷中的破碗放在了桌上,看著苦讀數十載的地方,滄桑的臉上泛起了笑容。
他興緻盎然地念了一句「犬吠不分善惡,讀書不挑時辰」,然後拿出一本書枯坐在窗前,房間昏暗,書頁看不清內容,油燈就在手邊,他卻沒有點亮,而是傾起身子,推開了窗戶。
窗外的銀光潑灑了進來,書上瞬間籠罩著一層瑩光,犬吠已停,只有一片蟬鳴,老秀才正襟危坐,嘴裡發出了朗朗書聲。
而在隔壁的王駝子家,來了一個人,這人身份應該不低,否則王夫人也不會親自端茶倒水,更不會施了個萬福后低眉順眼離開房間,這實在與其平日野蠻無理的形象截然相反。
「大人深夜屈尊前來,真是讓寒舍蓬蓽生輝啊!」王駝子聲音有些諂媚,也透著几絲畏懼。
那位大人坐在椅上閉目養神,對王駝子的話置若罔聞,突然,一雙寒氣逼人的眼陡然睜開,嚇得王駝子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訴苦,「大人,小的正要按照您的吩咐打開功德箱,可...可不知哪兒冒出一個倒霉鬼,把小的計劃都打亂了,您也說了,此事需要絕對保密,當時村民都擁擠在廟裡,小的實在無從下手,只能先回來,等待時機再做打算。」
那位大人食指很有節奏地敲打著茶杯,戲謔道:「和你夫人在床上打算?」
王駝子呼吸一滯,下巴發抖,正要磕頭,「大人饒命,小的......」
「我又不是神仙,
你拜我作甚?嗯?」那位大人抬起了腳尖,抵住了王駝子的下巴,「怎麼?就這點膽子?不應該啊,你不是窮凶極惡之徒嗎?」
王駝子:「您...您給我一點時間……」
「啪」
王駝子被一巴掌呼在了地上。
燭光微弱,閃爍不定,房間里忽明忽暗,那位深夜來訪的大人彷彿什麼也沒做,端起茶杯,非常優雅地抿了一口,「現在就去,否則後果自負。」
王駝子額頭磕地砰砰作響,「是是是。」
暗影閃過,燭火搖曳,客廳只剩王駝子一人。
大人走後,婦人發現王駝子還匍匐在地,向著門外啐了聲短命鬼,伸手要將王駝子扶起來。王駝子卻用力將婦人扯倒在地,轉手一巴掌呼在妻子臉上,按著妻子的腦袋和自己一起磕頭,「大人饒命,婦道人家不懂事......」
這位大人站在一棵老槐樹下,旁邊多了一道身影。
「魏公公,您真要趕盡殺絕,不留他一命?」
魏公公盯著龍王廟,聲音陰沉尖銳,「你我二人共事一主,就不要優柔寡斷了,此人不死,夜長夢多,放心,一切都安排妥當,我等借刀殺人自不會沾染因果,況且……」
「況且什麼?」
「呵呵,這就不需要你知道了。」
王駝子從家裡拿出了一把殺豬刀,手巾包住,別在後背,形單影隻地出了門。
婦人靠在門口,悄悄抹了眼淚。
旺財亦步亦趨跟在王駝子身後,王駝子撿了塊石頭,沒有留手,狠狠砸到了旺財頭上。
旺財慘叫一聲,夾著尾巴逃了回來。
朦朧月色下瀰漫著淡淡的桂花香,王駝子翻進了一家院牆,有模有樣學了幾聲雞叫。稍後,窗戶亮起了微弱的光,嘎吱一聲,八字鬍中年男人推開了木門,分明是沒睡醒模樣,朝著王駝子打了幾聲哈欠,嘴裡熏出一股酸臭的韭菜味。
「村長,擾了您清夢,可真對不住了。」王駝子語氣中帶著陰陽怪氣的腔調,反客為主地給劉善存搬了張凳子,「您坐!」
劉善存不明白王駝子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也不急著說話,深夜來訪,必是有所圖謀,因此很有耐心地等著王駝子說話。
「村長。」
果然,王駝子消瘦的鼠臉笑出一口黃牙,終於按奈不住了舌頭,唾沫四濺道:「老三死後,小的受了不少村長的照顧,這些恩情我銘記在心,小弟今日前來,不瞞您說,是有一事相求,請劉大哥成全。」
劉善存呵呵一笑,捋了捋山羊鬍,似是想到了什麼,會意道,「早就看出來了,你是看中了那功德箱中的香火錢?按照慣例,你我二八分,不過既然你叫了聲大哥,這次我可讓一步,咱們三七分成也不是不可……」
「好村長,您誤會了。」王駝子笑得讓人毛骨悚然,將臉湊了過去,壓低聲音說,「聽說您這些年收了不少好處,我要其中一半財物。」
劉善存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可那些話確實出自王駝子之口。
「不可能!王駝子,你之前做什麼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底是把你胃口養刁了,從今往後,你休想從我這得到一絲好處!滾!」
「村長別急著趕我走。」王駝子似乎早就料到劉善存會大發雷霆,「小的有時會管不住自己的嘴,如果您做的那些齷齪事傳的人盡皆知,小的可不負責。對了,村長……」
「您還記三弟家案板上的人皮嗎?」
「王駝子!」劉善存氣極反笑,「原來這就是你的憑仗?給我乖乖做狗不好嗎?非要反咬一口主人?你記住,那些事,你也是參與者!不過……就算你在外造謠,就憑你這臭名昭著的名聲,村民會信你?人心不足蛇吞象,勸你還是回去吧。今夜這些話,全當我沒聽過。」
劉善存冷哼一聲,作為村長的氣勢立馬顯現出來,袖子一甩,就要關門送客。可殺豬刀抵住他下巴時,他一下跪在了地上。
人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劉善存在殺豬刀的威脅下老老實實搜出了一大袋銀錢,又在王駝子威逼下,從匣子中拿出一個藥瓶。
「早這麼配合不就好了?」
王駝子拿著東西揚長而去。
劉善存癱在地上,褲襠中傳出一陣腥臊,他不理解為什麼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王駝子性情大變。但這都不重要了。那一袋銀錢雖價值不菲,但與他真正的家財相比,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睚眥必報的劉善存換了一身新衣服,手裡揣了一袋同樣分量的銀錢去了術士周青天的家,他心想,「狗日的王駝子,此仇不報,我劉善存誓不為人。」
王駝子去而復返,叮囑婦人將銀錢藏好,一有風吹草動就換個地方過日子。沒等夫人驚訝出聲,就問,「家裡還有吃的?」
「有碗銀耳湯。」
王駝子很霸氣地叫囂道,「給老子盛來!」
王駝子接過銀耳湯,卻沒喝,而是拿出一個藥瓶,緩緩在其中撒下了粉末,勺子細細拌勻,便端著碗朝龍王廟走了去。
婦人將銀子藏在內衣里,倚在門口,悄悄笑了。
龍王廟裡飄著一股墨香。
白陌良右手握筆,左手挽袖,微微凸起的喉結鑲嵌在白璧無瑕的喉頸上,猶如一顆珍珠。他筆直站立,眸子低垂,視線跟隨墨跡移動,整個人似乎沉了下來,和紙上一絲不苟的筆畫一樣穩重。
他在給師尊寫信。
蒲團上,李琢玉仰面朝天,望著這個道士若有所思,他之前三番兩次「出言不遜」,又是挑撥離間又是髒話連天,這個長相好看的道人非但沒有怪罪,反而與他和平共處,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道人都有這麼好脾氣?
難得見他這麼認真,李琢玉覺得再不干擾一下簡直對不起他完好無損的口舌。
可無論李琢玉怎麼說,白陌良耳中似乎建起了一座固若金湯的城牆,絲毫沒有被影響。他下筆依然穩健,臉上浮著淡淡的笑意,完全沉浸在這張薄薄的信紙中。
這讓李琢玉咬牙切齒,恨恨不已。
靈機一動的李琢玉放棄了言語上的攻勢,挪動身軀,緩緩爬向白陌良的腳下,清粥和百草丹讓他恢復了力氣,對準筆直細長的小腿,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
雖是一次不痛不癢的撞擊,可還是讓原本整潔美觀的信紙多了一道醒目的筆畫,如李大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低頭望去,李琢玉正沒心沒肺地做鬼臉,要多可惡有多可惡,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臭小孩!」白陌良再怎麼虛懷若谷也被李琢玉的無理取鬧煩到了,下山前師尊那些與人為善的叮囑也拋到了腦後,此刻他只想好好收拾一下這個沒有教養的小孩。
「臭道士!有種你殺了我啊!」
「你以為我不敢?」
白陌良眉心的無名花印記愈發鮮艷欲滴,似要盛開,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指頭攥住李琢玉的衣領,另一隻手拿著麻繩,將他綁在了紅漆柱上。
「你個混蛋!無惡不作的臭道士,假仁假義的偽君子!」李琢玉氣急敗壞下,在白陌良的手背上留下了一排牙印。
白陌良本來還覺得這小孩可憐,從穿著大概能推測出他不是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就是大富大貴之地,淪落到如此境地不可謂不幸。
現在看來,這小孩被人斬斷四肢,扔在這荒涼的破廟中自生自滅好像也說得過去了。
就在此時,廟外來了位駝背男人,正是王駝子。
王駝子顯然沒料到廟中多了位不速之客,看到早上嚇唬他的少年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正不知怎麼辦才好,白陌良卻先人一步拘謹起來。
「你……你好。」他把王駝子當成前來看望李琢玉的村民了,結結巴巴地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
「我知道,降妖嘛!」王駝子愣了一下,原本迷惑的神情變得清澈起來,臉上瞬間浮起笑意,快步走上前,指著李琢玉,痛心道:「這位道長,不瞞你說,今日我來此上香時,這妖物張開血盆大口差點將我吃掉,若不是跑得快,定會小命不保。」
「村民不相信我說的話,說他是人,就連有名的術士周青天都拿他沒辦法。說來慚愧,我一向膽小,在床上思來想去睡不著,想著今日冒犯了妖物,他日若是來報復,俺家定當沒有好下場,只好帶了碗銀耳湯前來道歉,只求保個安身。不曾想到遇見了道長,道長想必也是看到此地妖氣熏天,才出手將這妖物繩之以法了吧?沒想到道長年紀輕輕道法如此高深,實在是了卻了小民的一個心頭大患啊!」
聽到此話的李琢玉,像是配合王駝子的言語似的,打了雞血般做出張牙舞爪的表情,一個勁的發出嘶吼,彷彿下一刻就會衝出去將王駝子吞掉。
白陌良看了眼滔滔不絕的王駝子,又看了眼齜牙咧嘴的李琢玉,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弄錯了?
半推半就地接過銀耳湯,白陌良望著王駝子淳樸誠摯的眼神,心想若不當面品嘗一下,實在對不起這位大哥的好意。
「嗯?」
白陌良輕輕咽下一口,不由眼前一亮,一陣帶著清涼的甘甜從喉中淌過,彷彿山泉輕掠水底的潺石,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他不曾喝到過如此美味的湯水。一個滿臉風霜的農民竟有如此手藝,心想有機會一定要帶著師尊來此地嘗嘗。
不由自主多喝了幾口,他覺得自己喝的是天上的瓊漿玉液,讓他隱隱有些醉了。
他一手將碗高高舉起,在原地驚鴻一轉,道袍飛揚,如白鶴展翅,接著便搖搖晃晃倒在了地上,末了,嘴裡還傳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聲音。
「他不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