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墨蝕
當年餓殍遍野,死人的屍體俯拾即是,恓惶林這群漢子是見過世面的,按道理應該對死屍有所免疫,可五當家成為木炭之後,這群漢子還是被嚇得雞飛狗跳,一個二個將明哲保身奉為圭臬,與五當家的屍體保持絕對安全距離,彷彿這位死的不能再死的漢子會詐屍一樣。
只有榆木反其道而行之,眾人往後退,他卻往前走。他先是試探性地走了一小步,無事發生,除了他不小心放了個連環屁外就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了,那一聲噗噗噗的炸響從他穀道傳出,不僅氣味有些提神,而且還起到了振奮士氣的作用,於是榆木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到五當家旁邊,猛地一腳踩到這黑焦屍體的褲襠上面。
沒有任何反應。
榆木笑了,他將一半完好無損的腦袋對著眾人,另一半慘不忍睹的腦袋對著屍體,吸了一梭子清鼻涕,說:「黑皮.....狗蛋......你們莫怕,我踩他鳥他都沒反應,肯定是見閻王啦!這廝也可憐,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喔對!剛才他渾身冒火,一定是從十八層地獄的油鍋里跳出來的,剛到人間就冒犯了王母娘娘座下的金童玉女,玉女請東海龍王三太子出面,將其誅殺......」
榆木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頭戳五當家的面門,其五官如果還在,就可以看到,榆木正用中指戳五當家的嘴唇,榆木多年以來從沒有洗過手,指甲又黑又長,裡面不知道藏了多少污垢,如今隨隨便便一戳,裡面就有烏漆嘛黑的細小泥丸掉落出來,灑在五當家的唇齒上,不過兩者都是黑的,倒也看不出什麼差別。
黑皮望著白陌良一笑:「這狗日的榆木又犯病了。」
白陌良在五當家體內感受到了一股波動,大喊:「小心!」
興許榆木這根中指讓死人都難以消受,原本沒了氣息的五當家竟睜開眼,漆黑牙齒像龍蝦的鉗子一樣,將榆木再次往下戳的中指死死咬住。
「啊!」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榆木發出了殺豬一樣的慘叫,轉頭,五當家修羅似的眼神更是讓他肝膽俱裂,這位漢子剛才還玩得不亦樂乎,現在已被嚇得魂飛魄散,強烈的求生欲讓他使出全身力氣,一把將中指拔了出來,指頭上落下了一道暗黑的牙印,而原本修長的指甲蓋也斷了半截,想必是葬身在了五當家那深淵似的嘴中。但他此刻哪還有心思去心疼自己的指甲,趕緊邁起竹竿腿,朝反方向跑去,嘴中大呼:「惡鬼吃人啦!快跑啊!」
眾人本來還算冷靜,被榆木這麼大呼小叫地一倒騰,也亂成了一鍋粥。
「安靜!!!!」
陸挽溪最是看不慣這種混亂的局面,清脆的嗓子一喊,直入雲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這位女俠冷哼一聲,蜻蜓點水掠起,落在詐屍的五當家跟前,看向那群漢子,喊道:「有姑奶奶在此,有什麼好怕的?」
話畢,陸挽溪出手拔劍,速度極快,只見一束銀芒閃過,五當家的屍體從天靈蓋到褲襠,一分為二。
榆木彎腰將自己踢飛出去的草鞋撿起來,躡手躡腳地望向五當家的屍體,舒了口氣,正要將鞋子穿上,他身子突然一抖,將那隻臭烘烘的草鞋砸了過去,然後一溜煙跑到寧不屈身後,冒出半個頭,看了一眼,身子一哆嗦,又將腦袋縮了回去。
陸挽溪不明就裡地回了頭,原先被他一分為二的屍體竟然自動癒合了,彷彿她斬斷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塊磁鐵,此時這塊「磁鐵」的臉上正黏著一隻草鞋。
起風了,天上的雲被煙熏了似的,變成了黑色。
五當家沒有搭理臉上的草鞋,他撲騰一下跪在了地上,雙手倒扣,將額頭落在枯葉上,如一位朝拜君主的臣民,無比虔誠。
白陌良若有所思,先是烈火焚身,然後又是躬身跪拜,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些人不是來佔領恓惶林的嗎?
林子的另一邊,二牛、猴三、癩皮這些嘍啰們也接二連三從地上爬起,他們陡然睜開紅寶石一樣的眼,如法炮製地將身子匍匐在地上,做出稽首跪拜的姿勢。
看到這場景的孫智才摸不準二當家這是在玩什麼把戲,腳步一頓,朝著恓惶林另一個方向直奔而去。
太陽懸在天邊,風大了,枝葉搖擺,如一群黃雀齊齊煽動翅膀,發出驚濤拍岸聲,但白色的樹榦巍然不動,像一塊豎在崖邊的長石,可見其紮根有多深。
樹榦雖不動,可這風一吹,卻有白色霧氣從中牽扯而出,一絲一縷的,像漂浮在水上的輕紗,從楊樹枝幹中抽離出來時,這霧氣竟發出了嘶鳴。
沒多久,林子上方飄蕩出了大片的白色霧氣,這些霧氣被夕陽渲染成淡黃色,同時裡面又傳出了凄厲的叫聲,讓這林子既像仙境,又如地府。
「這些霧氣......」白陌良環顧四周,心中疑惑道:「這些霧氣難道是葬身在此地的冤魂?為何會出現在楊樹之中?」思索片刻,他恍然大悟,說道:「楊樹可通靈,難怪能作為冤魂的寄身之所。」
漫天的霧氣,一眼望不穿盡頭,陸挽溪提醒道:「現在可不是聽你說廢話的時候。」言外之意,此時的重點應當是如何應對當前局面,兩人修為不俗,可面對上萬的冤魂,仍然難以從中脫身。
萬幸的是,這群冤魂只是繚繞在眾人頭頂,並沒有主動攻擊,看樣子只要不主動招惹這群冤魂,他們應該就不會暴動。
而在此時,原本匍匐在地上,被人忽略的五當家出現了異常。他焦黑成炭,原來後背還不那麼明顯的圖騰這時卻變得殷紅鮮艷,彷彿剛畫上去一樣,上面散著一股紅色的霞光,若要形容這道光,不妨設想這樣一個場景:房間里擺滿了蠟燭,光線輝煌,亮如白晝,牆壁上有一扇鏤空花紋的窗,光線透過窗戶落在外邊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幕中,映出了鏤空的圖案。
放在這裡,五當家背後那個圖騰,就相當於窗戶上鏤空的花紋,映著霞光。這霞光不尋常,似有吸附之力,浮在上空的冤魂像被嘬到嘴裡的青煙,身不由己地墜了下來,這場景,又有點像農舍燒火做飯時,煙囪外冒出的裊裊炊煙發生了時光倒流,逆轉回了煙囪當中。
這畫面實在詭異,眾人不由自主往後退。
當年那場大戰過後,怨氣衝天,數萬人的鬼魂在恓惶林中遊盪,沒有歸宿,蕭仙人布置乾坤八卦陣之前,為了防止冤魂作祟,出手將那些鬼魂一一封印在了楊樹之中,一方面讓怨氣不再滋長,另一方面則是為日後乾坤八卦陣的運轉做準備。
那些被混沌之氣點化之後的怨魂,不僅能消除靈魂深處的怨氣,還可獲得另一番造化,混沌之氣乃是天地初生的本源之氣,靈魂經過本源之氣的洗禮,可與楊樹融為一體,擁有漫長壽命,只要潛心修鍊,有朝一日說不定能修成人形,相當於另一場重生。
只不過大部分冤魂沒來得及享受此等福分,就被某種力量拽了出來,拽出來不說,還另有一股牽引力,將他們直往一個地方吸,如果說這是一片魂海的話,五當家後背那個圖騰,相當於水下突然出現的一個無底洞,虎飲鯨吞似的將白霧捲入嘴中。
凄厲聲不絕於耳。
這些冤魂生前都是寧不屈拜把子的兄弟,此時被這什麼奇怪地邪法給吞吃了,寧不屈哪能站在一旁看戲,眾人愣神時,他猛衝過來,一躍飛起,將胸膛壓在那奇怪的圖騰上,霞光是被遮住了,但那股牽引力仍沒消失,周圍霧氣從他的衣兜罅隙里穿堂入室,還是墜入了圖騰之中。
「讓開!」
寧不屈聽到這句清脆的聲音,知道自己礙著陸女俠出手了,連忙單手撐地,翻身而起,剛站住腳跟,就聽一聲清吟,轉頭看去,發現陸挽溪已拔出寶劍,做手持白笏狀,高舉頭頂,神色肅穆,彷彿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眨眼間,劍身發生變化,如注水的空槽,從下往上依次發出青光,青光溢滿之時,劍身微微抖動,亦有龍吟傳出,陸挽溪雙手一松,鬱壘劍浮空而起,氣若驚鴻,婉若游龍,繞了一個圈后,帶著驚人的氣勢,直奔五當家而去,似要將他的軀體徹底搗碎。
幾乎所有人都盯著這柄劍,屏氣凝神,期待這神乎其技的一劍能起到斬妖除魔的效果。也只有李琢玉覺得無趣,將後腦勺擱在竹匣邊緣,鼻孔朝天,有氣無力地耷著眼皮,彷彿多吸一口氣他都覺得累。
餘光里,隱約看到了天上的黑雲卷在一起,成了一片旋渦,旋渦中突然出現了一道黑色的閃電,他起初沒在意,心中模模糊糊地閃過一絲天要下雨的念頭,繼續保持他那偏癱了的姿勢,可下一瞬,他猛地一個激靈,只見他黑色瞳孔里閃現了一道疾馳而下的黑色電光。
滋嗤!
幾十顆搖著葉子的楊樹齊溜溜地焉了,成了一片焦木,而鬱壘劍如斷了線的風箏倒飛而出,落在化成了黑灰的枯葉上,像一具冰冷的屍體。
陸挽溪大驚失色,抬頭看去,天上濃雲密布,壓得極低,彷彿都是被樹木托著,才不至於墜落下來,黑雲中一雙血紅大眼陡然睜開,攝人心魄,眼珠一掃,直讓恓惶林這漢字汗毛豎起,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更是炸開了花,這雙血眼最後在了陸挽溪的身上,厚厚雲層中傳來一聲喉嚨嗆了沙子才能發出的粗糲聲音:
「哪來的黃毛丫頭,也敢傷我扈從?」
李琢玉唯恐天下不亂,看到這場景,兩眼冒光,喃喃道:「這下有好戲看了。」他心念一動,卻發現望天不知去了哪裡,低頭一看,天機荷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匣底,很明顯可以看到荷葉底下蓋著一個虛頭巴腦,鬼鬼祟祟,正在用一直黑不溜秋的綠豆小眼偷窺外界動靜的綠皮青蛙。
這青蛙掀開荷葉一角,對李琢玉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小聲道:「噓!你小子現在可千萬不能出賣了我,外邊那位是上古魔頭妄天麾下四大魔將之一,名為墨蝕,放在當年給我提鞋都不配,如今......唉,沒毛的鳳凰不如雞,平陽的老虎被犬欺......」
「上古魔王望天?」
「唉,不是,我和那廝同音不同名......」
「哦,原來如此。」李琢玉兩隻眼睛軲轆轉,似乎天上躲在雲中不敢露臉的那傢伙來歷挺大的,要不要藉此機會......正琢磨著,突然聽到一陣慌亂聲,他抬頭看去,發現烏雲中突然又醞釀出了一道墨色閃電,剛才那閃電的威力他可是見識了的,那叫一個毀天滅地,若是落在人的頭上,後果可想而知,說不準就變成五當家那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也不知道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他心裡也沒底兒,要是這道閃電劈中了他,能否從這軀體里解脫出來呢?
正想著,那道閃電已帶著無與倫比的恐怖氣勢,落了下來,宛如神罰,其方向正是站在空地上的這群人,一時間,有人絕望,有人洒脫,也有人茫然。
寧不屈臉色慘白,他萬萬沒想到半路殺出了一個魔頭,小盼的病還沒治好,白陌良贈予的美人玉還在他懷裡,未來剛出現一絲曙光,這一切就要結束了?
電光火石間,閃電落下,噗呲一聲,擊中了什麼。
結巴漢子葛小東身子猛的一彈,他似乎在模擬自己被擊中了模樣,可彈了半天,好似沒有什麼痛覺傳來,他將手在身上亂摸一通,發現眼耳鼻喉都在,鳥在,蛋也好好的,頓時長舒一口氣,再看旁邊之人,都是劫後餘生,驚魂不定的樣子,結巴漢子慶幸自己還活著的同時,心中閃過一絲疑惑,他剛才分明感覺到那道閃電落在了旁邊,怎麼會啥事沒有呢?轉頭一瞥,卻打了個驚顫。
葛小東指著雅居方向,哆嗦道:「榆......榆木被雷雷雷......劈了!」
榆木站在雅居門口,頭髮豎起,面目焦黑,半邊腦袋烤熟了似的冒著黑煙。
黑皮試探道:「榆木?你沒事吧?」
榆木緩緩睜開了眼,卻不是原來那副痴傻模樣,換了個人似的,眼神再也不像之前那麼飄忽不定,彷彿這一劈,讓他浮誇的風氣沉了下來,但似乎又多了一絲別的感覺,榆木將頭髮往後捋了捋,朝著眾人拋出了一個玩世不恭的眉眼,「多謝挂念,好著呢!」
說完,他一腳跨出,眾人只覺眼前一花,榆木就出現在了五當家跟前。
五當家原本匍匐在地,此時抬起頭來,嘴裡喊了聲:「主人......」
榆木伸出兩根手指,將他臉上的布鞋摘掉,應聲說:「唉,好奴才。」
黑皮嚇得不敢做聲,原來這榆木是被魔頭附身了?而他,剛才竟然和魔頭說話?魔頭還回應了自己?他越想越覺得后怕,身子不自主地發起抖來。
此時恓惶林的那些白色霧氣已被吸收殆盡,榆木背對眾人,影子被夕陽拉長,半邊腦袋依舊十分可怖。
一條雙眼閃著紅光的黃金蛇吐著信子,從地上扭了過來,榆木伸手,五指微屈,蛇身就被他攫到了掌心,他與那蛇對視,笑道:「做的不錯。」
黃金蛇竟口吐人言,傳出二當家那微微顫抖的聲音:「恭賀大人降臨人間,小的只是盡了綿薄之力,只要大人一句話,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停,這些話我早就聽膩了。」榆木望眼欲穿,彷彿看得到另一頭跪拜在地上的諸葛義,「你既按照約定給我尋了這麼一個好地方,我又豈能失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