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井
誰也沒想到,突然下了一場大雨。
魏公公眯著眼看天,灰白的頭髮黏在一起,將他陰鷙的眸子遮住了一半,到底是天公不作美,讓他的計劃泡了湯。
李琢玉被村民抬了進來,他一聲不吭,像個破損的玩具娃娃,癱在蒲團上,腦袋歪著,玻璃彈珠似的眼球望向木樑上的蛛網,無神極了。
「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啊!」老秀才走到李琢玉旁邊,好心提醒道,「既然上天都不想讓你死,何必如此一蹶不振?禍福回還車轉轂,馬失應無折足憂,你雖身軀殘疾,可發憤圖強,說不定另有造化。」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注】[i]
老秀才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但這無疑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李琢玉空洞的眼神依然沒有光彩。
大概是說的有些累了,嘴皮子都有些泛白,老秀才停止了言傳身教,低頭看去,李琢玉翻著白眼,歪著舌頭,如同課堂上的頑皮學生,讓老秀才這位教書先生頓覺心累,嘴巴張了半天,最後變嘆氣聲,拂袖而去。
「孺子不可教也!」
「沐老爺莫要與娃娃一般見識,他或許是被嚇到了。」就在這時,劉善存恰逢時宜地走了過來,指著牆角披頭散髮的婦人,轉移話題道:「沐老爺,這婦人該如何處置?方才她妖言惑眾,還差點傷到了老爺……老爺若想解氣,我定當效犬馬之勞!」
「這倒不必……」老秀才沉吟片刻,反問:「你真覺得這婦人是在胡說八道?」
這可把劉善存問到了,他如臨大考,不知道老秀才在打什麼啞謎。說實話,他對李琢玉的身份依舊抱疑,畢竟王夫人那聲淚俱下的說辭太過無可挑剔。
正當不知該說什麼時,老秀才接下來這番話讓他徹底摸不著頭腦了。
「莫因王夫人的一面之詞就認定他們是妖,也莫因我救了這兩人就認定他們一定不是妖。」老秀才又開始吊起了書袋,「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兩人身份依舊有待商榷。我救他們,是動了寧可放過,不可殺錯的惻隱之心,因此他們是不是妖,與我救不救毫無瓜葛。」
劉善存心裡誹謗了一句老秀才迂腐,臉上皮笑肉不笑地恭維道:「老爺果然與眾不同,話里藏著大道理,小的聽了受益匪淺!」
「我們不是妖。」
一直被人忽略的白陌良終於開口說了話,他站在離李琢玉十步以內的地方,見眾人望向他,臉上露出歉意一笑,「不是故意打斷各位……」
「想必在諸位鄉親眼裡,我與這位……來歷不明的少年嫌疑很大,不過你們想一想,我們若真是妖,何必費盡心機偽裝成殘疾之軀?這樣豈不是限制了自身行動空間,且容易暴露真實身份么?我們若真是妖,又為何吃人之後留下罪證,讓自己身陷絕境?妖精吃人,無非吸人精魄,啃人心肺,少有連骨頭帶衣服一齊吞下的,這好比吃桃,總不會有人連核帶皮一起下咽的吧?王駝子真被妖吃了,不可能屍骨無存,反而留下一根腰帶和一塊手帕……」
村民想了想,覺得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哪有妖面對村民毫無還手之力的呢?若不是那場及時雨,他們恐怕已葬身火海。
此刻細看白陌良,發現這位道人器宇軒昂,五官精美,在雨珠點綴下如一朵沾露的臘梅,清新但不孤傲。
他與人說話,臉色總是和緩的,讓人如沐春風,不覺得寒冷。
老秀才沉吟片刻:「難道王駝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許王夫人知道點什麼。」白陌良眉心的花紋沾著水,鮮艷欲滴,他思考問題的時候眼角微微低沉,像卷了一半的珠簾。
眾人將視線投到一個角落,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夫人低著頭,緊緊抱住膝蓋,對眾人的問話不搭也不理。
「王夫人,你倒是說兩句呀!你家王駝子到底有何圖謀?」
劉善存拍了拍王夫人的肩膀,手剛碰上去,王夫人卻歪在了地上。
「這這……」劉善存嚇得坐在了地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夫人面色泛紫,七竅流血,原本紅腫一半的臉如在水中浸泡已久,浮腫地像個氣球,彷彿只要扎破,裡面就會流出膿血。
難怪她一直保持那個姿勢不動,想必死了有一會兒了。
槐樹下站著兩道身影。
一人抱拳道:「魏大人,再不回去,恐怕有人會懷疑……」
魏公公拍了拍衣服上的水珠,臉上凝出了冷笑,「暫且留這小子一命,不過以他的殘疾之軀,想必也翻不起大浪,我倒要好好查查是何方神聖壞了俺家的大計。」
王夫人恐怖的死相著實把村民嚇了一跳,他們還沒來得及從驚慌中回過神,外邊突然傳來了一陣狗吠。
「嗚……汪汪汪。」
躺在蒲團上的李琢玉眼裡漸漸有了聚焦,黑色的眸子隱隱散出一股怒火——就是這聲音擾得他一整晚不得安寧!
他扭動了一下頭,發現原本熙熙攘攘的龍王廟空曠起來,只剩一具死相凄慘的女屍和站在他旁邊若有所思的無良道人。
雨停了,天上的烏雲如裂開的蛋殼,流出了金黃的液體,在地上抹了一層橙色的光。
外邊一片光明。
村民自然不願意留在這麼一個陰暗且死過人的龍王廟,他們發現原本奄奄一息的旺財此刻竟站了起來,黑色身影杵在黃泥中,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狂吠。
叫的讓人瘮得慌。
平時這畜生總喜歡跟在王駝子身後,無論是下地務農還是上山砍柴,幾乎形影不離,是一條難得的忠犬,也是一條不折不扣的惡狗。
若是誰招惹了王駝子,或者王駝子看誰不順眼,他便會教唆旺財去那家的門口屙下一坨又臭又黑的狗屎,主人第二天起來必定中招,臭味經久不散,令人發嘔,主人往往三日關門謝客,不敢出門,生怕身上的味道被人聞見,只能捂著嘴吃下這個啞巴虧。
祥和村不少村民吃過這個虧,因此對旺財深惡痛絕,可是今時不同往日,村民面對大事,往往是一致對外,旺財如此反常地狂吠,村民再笨也不會想不到犬類通人性一說,趕緊順著旺財的視線往前看去,說不定那裡就有王駝子消失的線索。
眾人定睛一看,視線所及之處不是他物,正是那口養活了全村人的水井,只有半米高,上面木質圓形軸輪繞著一圈麻繩,旁邊放著一隻水桶,看起來就是一座普通的井,別無出奇之處。
旺財的吼叫帶著一些凄涼,彷彿是對主人的呼喚。
村民面面相覷。
「旺財為什麼對著這口井叫啊?」
「你們說,這王駝子該不會跳井身亡了吧?」
「唉,胡說什麼呀,剛才俺還打水救火呀,哪兒看到有什麼死屍!王駝子就算跳井身亡,死後身體應該浮上來才對……」
村民一邊說著,一邊朝著那口井圍攏過去,然後小心翼翼探著腦袋往裡看,但井底只有一層閃著白光的清水,透著一股涼爽,根本看不出什麼異狀。
但旺財狂吠的聲音依舊不絕入耳。
村民百思不得其解,開始了胡亂的猜測。
「會不會是王駝子在身上裝滿了石頭,他落井之後,沉到了底下?」
「他為何要自殺?」
「難道是王夫人將她推下去?然後嫁禍他人?真是蛇蠍心腸啊!」
「我覺得是王夫人與隔壁村的員外有染,所以才動了殺心……」
「那可說不定,聽說王駝子那玩意兒比蚯蚓還小,到如今兩人都沒孩子,你們說會不會是王駝子想不開,趁機自殺了?」
……
村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白陌良透過窗戶看到了外邊熱鬧之景,知道村民大概是發現了什麼線索,只可惜他身中十步鎖,無法親臨現場,可若是不去看看,按照村民這種態勢,恐怕再議論一個時辰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動身。
「李施主,還望見諒,小道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
「喂,無良道人,你要幹什麼!別過來!」
只見衣衫不整的道人盯著李琢玉,面帶歉意朝他走去,然後俯下身子,伸出雙手,將這個骨瘦如柴的少年撈了起來,接著便往外走去。
如此一來,十步鎖就形同虛設了。
外邊到底光線明朗,視野開豁,只是犬吠聲任舊不依不饒。
當白陌良抱著他從旺財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少年側過頭,面對旺財,詭異地做了一個鬼臉,咧開嘴角,露出兩隻又尖又利的虎牙,像動物一樣發出示威信號,竟然讓旺財如臨大敵,夾起尾巴,不敢吱聲了。
李琢玉露出滿意的微笑。
眾人正好奇一直狂吠的旺財怎麼沒動靜了,突然聽到一聲嗚咽,他們回頭一看,這旺財竟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想必剛才只是迴光返照,這旺財也算是忠心耿耿,到死不忘王駝子。」老秀才看不出水裡的異常,見白陌良走了過來,便空出一個位置,請這位談吐不俗的年輕人一探究竟,「旺財對著這口井狂吠不止,不知是何緣故,道長你見多識廣,還請看看這口井到底有何異常。」
老秀才很想知道這井是否藏著什麼秘密,這事關他中了舉人到底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還是神仙的幫助。
「小道自會儘力,請老先生放心。」
眾人讓開了位置,將井邊讓給了白陌良。
白陌良將李琢玉放置在地上,移步向前,站在井邊,負手而立,沒有像村民一般死死盯住水底,只是隨意掃了一眼,然後左顧右盼起來,似乎在欣賞祥和村的風景。
眾人在等他下定論,可他只是東看西看,眉頭時而蹙起,時而舒緩,不知道在想什麼,總之就是沒有得出什麼結論。
「要不還是去請周術士過來看看?」有村民不耐煩了,不信這位年輕人能看出什麼子丑寅卯,對他的故作高深多少有些不屑。
話剛說完,體內靈氣多少恢復了一點的白陌良突然一腳踏在了井沿,借力讓自己騰空了五米,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定在了半空,墨發飛舞,衣襟鼓盪,宛如神祇,著實把沒見過世面的村民嚇了一跳。
「要不……」剛才說話的那位村民咽了口口水,「還是讓周術士在家歇著吧。」
看了眼大出風頭的白陌良,沒有像村民一樣目瞪口呆,李琢玉表情甚至有些不屑,抬起頭的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好事,墨色的眸子突然笑成了一輪彎月。
早在來龍王廟之前,白陌良就覺得這個村莊的風水有些獨特,但那時太陽已落山,他又尋寶心切,便沒有多想,剛才左顧右盼,已發現了細小的端倪,此刻藉助靈力騰空,環視四周山水,心裡猛然震驚。
要不是偶然瀏覽過師尊收藏的一本殘卷,他還真不一定看得出來,這麼偏僻的村莊竟藏著一座古陣!
殘卷里提到,上古時期有種天然陣法,稱為「二龍戲珠陣」,此陣奪天地之造化和帝王之龍氣而生,蘊含上天意志,用來鎮壓世間過於逆天的存在。
按照殘卷里的風水布置,祥和村北邊的山脈和南邊的河流便是二龍,而龍王廟外邊的水井則是那顆珠,乃是陣法的樞紐。
「逆天存在」是什麼?難道這口井下面鎮壓著什麼上古邪魔?
白陌良心想無論是什麼,萬萬不可輕舉妄動,萬一打草驚蛇,誤打誤撞解開了陣法,「逆天存在」出世,那可能就是人間一場浩劫。
「少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死如燈滅,萬事皆休啊!莫要想不開,快快下來!」就在他準備提醒村民遠離這口井的時候,老秀才焦急的嗓音突然傳來。
下巴上染著血,臂膀上的傷口也滲出了紅水,李琢玉不知何時爬上了水井,半邊身子擱在石頭壘成的邊沿,搖搖欲墜,他得意地望了老秀才一眼,眉毛一挑,無不遺憾地說,「老東西,再也聽不到你啰嗦了,我深表歉意。」
「還有那位無良道人,你聽好了!」李琢玉趴著的姿勢看不見上方,但知道白陌良能聽見,他將臉貼在石頭上,深吸一口氣,中氣十足喊道,「老子是妖!啊哈哈……」
說完,李琢玉挪動身子,一躍而下。
「別!我怎麼就遇見你這麼個催命鬼了啊!」白陌良少有地說了髒話,因為恰在這時,他身上僅有的靈氣被榨乾了,他不但沒法牽扯住李琢玉,就連保持浮空的力氣也無以為繼了。
「你要死別拖著我啊!啊……」
「撲通~」
水花四濺。
白陌良臉上出現悲憤之色,下一刻,他身子好像被什麼東西拖拽著急速下沉,原本仙姿縹緲的形象蕩然無存,他望向村民,扯著嗓子大喊:「千萬不要靠近……」
這座井!
但還說完,這聲音便戛然而止。
「撲通~」
又是一陣水花四濺。
村民面面相覷,不知怎麼辦,老秀才側著身子往下看,水平的漣漪逐漸平靜,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他伸出顫顫巍巍的老手,將井繩綁在自己身上,就要讓眾人放他下去。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劉善存趕緊解開老秀才腰上的繩子,將其遞給了黝黑漢子,「黑子,你會水,趁人剛落水,看能不能撈上來!」
黝黑漢子咧嘴一笑,知道這是在老秀才面前表現的機會,瞬間脫了衣服,拍了拍胸口,「放心吧!我在水下游的時間比烏龜還長哩!」
黑子在眾人的協助下,緩緩落入井中。
眾人焦急地等待了莫約一刻鐘后,終於看到水面浮起的黑黝黝腦袋。
老秀才緊忙問:「見著人了嗎?」
下面傳來黑子疑惑的聲音:「老爺!俺沿著井壁一直往下潛,摸到了底都沒見到人影,您說這奇不奇怪?」
這口井果然有古怪。
就算沒找到屍體,這兩人八成是活不了了。
老秀才長嘆一口氣:「本以為到這兩位年輕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誰知剛從火海里逃脫,如今又葬身水底,真是時也運也命也……」
[i]《報任安書》——司馬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