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裡應外合
廣陵府內疫病橫行,大量受災的民眾湧向府城,哪怕這些人的目的地並非府城,僅僅只是過路,也讓府城周邊的情況變得嚴峻起來。
府衙緊急調派了一批府內甲兵,把守四方城門,禁制這些民眾入城。於是城外哀鴻遍野,城內卻仍不失歌舞昇平。
今日府衙大擺宴席,府君楊嶺入治數月,終於想起來要聯誼境內大族襄助政治。府內諸多大族無論對這位府君感觀是好是壞,也都不敢當面忤逆府中官長,於是今天府衙門前車馬雲集,訪客絡繹不絕。
府君楊嶺並沒有選擇之前接待卓元節的內堂涼亭接待賓客,而是選在了氣派寬闊的中堂。
赴席群眾們各種禮拜恭維,端坐中堂的楊嶺盡收眼底,也不細辨當中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凡所祝酒來者不拒。
等到宴會進行過半,楊嶺自覺得氣氛火候都鋪墊的差不多,便從席中站起身來,示意群眾噤聲,而後便開口道:「本官奉命入治,恰逢府內多時之際,幾個月來夙夜憂勞,總算將局面勉強維持得住,使我與諸位尚可悠然於此聚會宴樂。」
這話說的多多少少有點不要臉,在場群眾都是廣陵府世代生活的土著,真是挖空心思也想不出這位府君到來之後究竟做了什麼造福府縣的善政。倒是從其人到任以來,府內便妖異叢生,如果廣陵府不是底子厚,只怕早已經挺不住了。
但既然是場面的交際,眾人心中縱有不滿,這會兒也只能說幾句違心的恭維,犯不上因為一時的口舌之快,得罪這位背景強大的府君。
眾人雖然只是客氣的恭維,但楊嶺卻當了真,他臉色陡地一沉:「原來你們也並不是一無所知,那我就要問一句,當此府縣不安、群情驚恐、本官尚且夙夜難寐之際,你們又做了什麼?本官食君之祿、為官一方,縱有勞苦、理所應當,那你們呢?你們生於此、長於此,難道不該為這禍亂未已的鄉土做些什麼!」
眾人聽到這斥責聲,無不面面相覷,半晌之後才有一名老者起身拱手道:「鄉土遭難、鄉人受苦,我等也都感同身受。過往幾月,府內諸家也都在各自儘力、搭救鄉人……」
「各自儘力?笑話!你們以為我足不出衙就能任意矇騙?」
楊嶺臉色仍是冷峻,指著那老者怒聲道:「給我把這信口開河的老叟拿下!他家背靠江南沈氏,府內過半靈材都經他家舟船銷售,百姓瘟疫泛濫,市中竟無藥材救治,這就是所謂的搭救鄉人?」
老者受此指摘,一時間也是怒不可遏,索性戟指楊嶺反駁道:「府君怎可誣人清白!寒舍日前也曾義診贈葯,卻被府衙以亂市之罪封查葯倉,至今都未解禁!如今市內所售靈材價高,難道不是府君從北方招來的奸商……」
老者話音未落,楊嶺又再次跳腳大罵起來:「鄉賊匹夫,竟敢誣衊府君官長!本官若不嚴懲,來日是否還要挑釁皇朝律令!來人,給我把這老匹夫捕入大牢,過堂定刑之後,我親自監斬狗賊!」
堂外湧入數名精壯甲卒,直將老者當堂鎖拿押走。在場廣陵府眾人見狀后,無不心生寒意,雖然也有對這老者的同情,但更多的還是擔心自己會遭到這位府君的怒火波及。
「府縣遭禍,我等鄉徒亦難置身事外。小民願獻三千、不,五千道錢!錢貨不足治本,只盼能稍助府君治亂……」
堂內氣氛沉悶片刻,一名客人終於有所醒悟,忙不迭起身表態,希望能破財免災。其他眾人受此提醒,
也都紛紛起身發言,依照各自家勢財力而作認捐。
至此,楊嶺臉上才又恢復了笑容。
他之所以吃相這麼難看,也是聽說廣陵府的亂象已經傳到了天中朝廷,朝中不無大臣不滿他的全無作為,想要在朝議當中進諫替換掉他。
好不容易出治大府,他當然不希望一無所獲,趁著朝廷還未決議將他革職,先大撈一筆,才好回到皇都享受奢靡。
接下來的宴會中,一干賓客們心事重重、食不知味,而楊嶺目的已經達到,也懶得再和這些肥羊們虛與委蛇,索性便早早停止了宴會。
返回內堂后,楊嶺將廣陵府這些富戶們認捐的份額核算一番,然後便又問道:「宋天師在不在府上?讓他準備一下,護送一批資貨先回皇都。」
「天師留言有故友來訪,明早再回府衙。」
聽到僕人這麼說,楊嶺也並未深究,府內各家也需要回去籌措一番才能交接財貨,眼下倒也不必著急。
天師宋東陽離開府衙后,便往城外大湖湖邊飛掠而去。當他飛至湖邊樹林,便見到樹林涼亭中站立著一道身影,於是便如飛鳥投林落入亭中。
「周坤?你果然入魔極深,道體毀去不只,就連元神都萎靡不振。說罷,你要我幫你做什麼?居然捨得將你道器塗軌尺作為報酬。」
彼此都是皇朝敕封的高品道官,宋東陽自然是認識周坤,只不過彼此也談不上什麼交情。
周坤的修為本就稍遜宋東陽,再加上幾年前毀棄道體,彼此距離拉近,自身的氣機頓時便被宋東陽鎖定壓制,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若不許以重利,宋道兄怎肯出城見我。我要你做的事情也很簡單,就是留在這亭子里,過了今晚才准離開。」
「我去留隨意,豈容你……你要做什麼?」
宋東陽初時還不甚在意,但很快臉色便陡然一變,五指大張便向對面的周坤抓去。
這一爪看似尋常,但已經是將周坤並其周遭一片空間盡皆鎖定,除非周坤能在短時間內氣機暴漲、突破封鎖,否則便只能束手待擒。道境宗師之間的比斗,不像人境修士那樣花巧,很多時候生死都只決於一瞬。
哪怕自身全盛時期,若不依靠陣法機變,周坤自認也不是宋東陽的對手,如今就更不用說了。所以當宋東陽暴起攻來時,他根本就不作躲閃,只是任由宋東陽欺近。
周坤這裡不作抵抗反擊,但在亭外別處卻有異變陡生,不遠處的大澤中央水汽翻騰,旋即便有波浪托著一方寶座緩緩升起。
寶座上端坐著一名黑袍黑冠之人,神情冷漠的望向涼亭:「宋東陽,本君要你留在這裡!」
宋東陽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儘管指尖距離周坤只有一線,但這一爪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下去,身體上則浮現起一道血色虛影,這是他周身血液水分都被攝定,已經不再受自己的控制。
「陸陽君,我敬你是一方水瀆正神,入境以來不曾失禮。如此背後傷人,是何道理!」
作為鎮守八百里水澤的皇朝正敕神明,陸陽君自是神通廣大,可若是正面迎敵,宋東陽作為道境天師也不會懼他。
可他剛才大半心神都在周坤身上,而這些神祇異術的發動又是悄無聲息、防不勝防,一招失察,宋東陽已是受制於人。
正當天師宋東陽被圍困在城外樹林中時,廣陵府衙也迎來了新的訪客。
「曹國公皇甫英?他幾時做了巡察御史,我怎不知?」
府衙內堂里,府君楊嶺拿著下屬奉上的名帖,神情狐疑中也帶著幾分緊張。朝廷典章,一旦派遣御史入境巡察,那邊意味著朝廷已經不滿府縣官員的治理,甚至可能已經掌握到了初步的罪證,後果可大可小。
「卑職已在前堂驗看曹國公的告身符令,確認無誤,只待府君出堂接待。」
入內報訊的是府衙長史,長史神情也透出一股凝重,額間隱有汗漬。
「那就去見一見吧,曹國公若識趣,我自以禮相待,否則,就得讓他明白今時已非舊年,他們這些皇朝元勛也該懂得順應潮流、重新做人!」
楊嶺早就得知朝中有人對他不滿,派遣巡察御史入境調查也是理所當然,只不過曹國公皇甫英這個人選還是讓他有些意外,而且來的有些突然。
但人都到了府前,他若避而不見,反倒顯得有些做賊心虛。而且他也需要觀察確認一下,曹國公此來究竟態度如何。
但就在他起身要往前堂去的時候,長史又開口提醒道:「曹國公來勢洶洶,府君需防備他先發制人、收取衙中一應符印……」
「他敢!」
嘴上雖然這麼說著,楊嶺心裡也是暗生警惕,低聲吩咐長史:「你去中堂留守,沒有我的聲訊和手令,不準任何人進入中堂!還有,著令道宮開啟傳牒法陣……算了,道宮那裡我另遣人去,你只去中堂守候罷。」
交待完這些,楊嶺才邁步往前堂走去。
府衙前堂,曹國公皇甫英施施然端坐席中,等到楊嶺入堂笑語問候,他也只是微微頷首,甚至都沒有起身迎接。
見皇甫英如此倨傲,楊嶺神態也變冷,直接說道:「衙署事務繁忙,請恕本官不便為上使擺宴洗塵,曹國公請自赴客署暫住,有事傳牒!」
說完這話后,他便轉身向堂外走去,但沒走出幾步,便感覺身後風起,曹國公業已來到他的身後。
「廣陵府君楊嶺,荒廢政治、暴斂地方,即刻革職拿捕,府事暫委長史主持!」
皇甫英體術精湛,自非楊嶺能比,本身又驟然發難,楊嶺頃刻間便被控制住:「曹國公,你……」
原本應該留守中堂的府衙長史匆匆行入,向著皇甫英拱手為禮:「稟國公,府衙符印俱已收定。但是道宮那裡,府君卻另遣別員……」
「不妨,道宮自有我方玄士攻佔!」
皇甫英自是智珠在握,垂眼看著面如死灰的楊嶺:「想活還是想死?即刻書牒奏報朝廷,廣陵府諸事安定,請上峰勿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