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 若姬小花旦
那老人看著面前的兩人,疑惑著問:「你們是什麼人?」
祁玉回答說:「我是功德辦事處……」沒等她說完,方磊簡單明了地說了兩個字:「陰差。」
聽到這兩個年輕人的介紹,老人不但沒有害怕或者難過。反而是輕聲笑了笑,說道:「既然你們來了,那就帶我走吧。」
祁玉聽到這句話,緩緩地搖了搖頭。方磊這時正在納悶,這老頭子有什麼想不開的,魂兒都飛出來了還要尋死。只聽祁玉說道:「老先生,你陽壽未到,趕緊回去吧。」黑衣老人聽到這句話,只是沉默了一下,就問道:「我自己尋死,你都不能帶我走嗎?」
祁玉想了一下,說:「可以倒是可以,只是生命那麼珍貴,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聽到祁玉的回答,老人像是鬆了口氣,「活著沒意思了唄,這副樣子,還活著不就是受罪嘛。那就勞煩陰差了。」說著老人還拱手作了個揖。
祁玉聽到他的回答,就開始掏挎包。等等,喂,這麼草率嗎?這陽壽不是沒用完嗎?方磊看著祁玉的動作,他感覺像是草菅人命。可是左看右看,一個想死,一個敢收。這,這哪跟哪啊?你們兩個就這麼決定了?才聊了兩句啊拜託。
「等等,老爺子,俗話說的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嘛,幹嘛尋死覓活的呢,對吧?」
顯然這句話沒有打動老頭子,老爺子依舊一副等死的樣子,但眼看面前這個一根筋的小弱雞就要收魂了。方磊急得滿頭冒汗,他想來想去想不出主意。然後他看到老爺子的衣服,打算能聊一句算一句。
「老爺子你衣服穿的挺好看啊。」
對面沒理他。
「你這上面還帶花紋的,這是蟒蛇嗎?」
對面沒理他。
「我今天看戲,台上也有個穿帶蟒蛇花紋衣服的,跟你這還挺像。」
對面看了他一眼。方磊心動,能聊!
「老爺子你也看戲?」
對面沒理他。
「你要死了可就看不了戲了?」
對面的老人似乎被他煩得不耐煩了,說道:「老頭子我就是唱戲的,死了該唱還是唱。」
唱戲的?方磊看不出這個已經看起來年過古稀的老爺子,哪裡像個唱戲的。他靈機一動。
「你就騙人吧,就你?我還說我是虞姬呢!你一把年紀了,路都走不了兩步,怎麼唱?吹,你接著吹。」
祁玉看著這一老一小吵架,也就沒有再去掏挎包。而是看著接下來的發展。
對面的黑衣老人果然吹鬍子瞪眼,生氣了,「你個小兔崽子,我一個老人家還能騙你不成?」
嘿,上道了。方磊接著激將:「來,你要真會,那你現在唱一段,真是,我估計你這把老骨頭,亮個相都夠嗆。」
果然,對面的老頭子氣得發抖,在病房裡轉圈,「小兔崽子,你等著,我讓你看一看啥叫霸王。」
說著他走出門口,等了一小會兒,不見動靜,正當方磊想出去看看的時候。只聽得「啊呀呀呀呀」一聲渾厚響亮的亮嗓,聽著像是一個粗狂的將軍在生氣。人未到,聲先至。
一隻腿在門口高高地抬起,重重踏下時,另一隻腿同時抬得老高。這時才看到老人雙臂架著膀子,一步一錯,一步一頓,進了屋子。
老人劍指一點,「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這十~面~~的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這粗狂的聲音,拖曳的戲腔,讓人很難相信是從一個古稀老人的口中唱出的。
此時原本帶著皺紋的老人,面容狂野,帶著威嚴和猙獰。這讓方磊愣在那裡,連接下來想要激將和勸阻的話都說不出來。他頭一次覺得,原來京劇真能唱出數千年前的將軍本色。他驚呆了。
不料老人下一刻,就收回氣場,變成了初見時的那個,萎靡又絕望的老人。蜷成了一張弓。
「老頭兒,不是,老爺子,你這不挺好的,幹嘛啊,非得死了乾淨?」
「唉~」老人一聲嘆息,吐出了僅剩的精氣神,「再是個霸王又怎麼樣,還不是烏江自刎?魂歸西天。」
「你是心裡有事兒啊老爺子,你說說,也許我們能幫得上呢?」方磊還在努力回勸。
「戲,沒人聽了,老了~」
「您這話怎麼說的?我們今天不就去聽了,這小年輕都喜歡著呢,國粹嘛。」
老人抬頭看看他,「你可是陰差,不是年輕人啊。」
這老爺子倒是不糊塗,方磊指著祁玉,解釋道:「老爺子,她,是陰差。我,是年輕人,活的,不信你摸摸。」
見老頭子無動於衷,方磊咬了咬牙,「你不摸,我來,你看著,我可是活人。」說著手朝自己胳膊扭了過去,疼得他吸涼氣,扭完胳膊肉眼可見就起了個紅印,還在往起鼓。
老爺子也許是被打動了,看著他手上的紅印,遲疑著說:「你,你這是……」方磊解釋道:「我有工作,得跟著陰差走,老爺子,您說說唄,有啥想不開的,還能比生死大了?」
「梨園子徒散盡,親孫子也耐不住行當的辛苦,跑了,園子等我死了,也就讓這不肖子孫給賣了,你說,我還活著幹啥?戲啊,沒出路了。」老人說著坐在床邊,嘆息著怔怔不語。
聽著這話,方磊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來看過你,有可能是你孫子。」這時祁玉的聲音響起,她白皙的小手,指著床頭的水果,裡面有香蕉和橘子。
「對啊。」方磊一拍大腿,「我們今天還去戲院看戲了,那你不在,總有人在撐場子啊,也許你孫子回來了,老爺子,你……」
「我們回去,去戲園看一看。」他話沒說完,祁玉就直接說要走一趟。
老爺子眼神里也有疑惑和希望。所以慢慢地起了身。兩人陪著老爺子下了樓,打了車往戲園駛去。下車,跟著老爺子從後門走了進去。聽到裡面有說話的聲音,方磊停了腳步,祁玉和老爺子不會被別人看到,所以一路前行。
方磊聽著裡面的對話。
「王哥,這戲園,我真是有點不敢賣。」
「這,你爺爺還病著呢。你怕啥?」
然後就聽到老爺子氣得發抖的聲音:「這個小兔崽子,你回來,你回來就是為了賣院子,你滾,別讓我看見你,我做鬼我都不放過你!!!」
可惜,那對話里的人聽不到鬼的聲音。方磊探頭偷偷看過去。一個剃著光頭的微胖中年人,腰裡夾著個皮包,他說道:「溫小子,這個價錢,真的是哥哥的實誠價,你問問這平安鎮上,有沒有哪家的房子,能賣到一平米這個數兒的?」
「王哥,我知道,只是我家爺爺還在,所以……」對面的年輕人猶豫著,
「嗨,他都進了一趟ICU了,糊塗了,管不了你,再說,給爺爺治病,你哪裡來的錢?哥哥這是幫襯著你,不然,園子要是不出手,你爺爺再進ICU的話,你拿什麼給醫院?」
「唉~要不……」
「這才對嘛,那老糊塗鬼也管不了你了。京劇,沒一個人唱了。哪裡還有活路?」
「……」
這時方磊看到祁玉陪著老人慢慢走了回來。雖然老人面色沒有改變,但不知怎麼,方磊覺得他老了一些。
唉~人事有盡時,陰陽無往昔。
這時,他也覺得這種事情,沒辦法靠人力來改變,錢,孝,社會趨勢,經濟形態。
就在他們走到後門門口時,園內,傳出一聲青年清亮的亮嗓:「呔!」然後是拖音的唱腔「馬~~來~~呀~」園中的音響里響起了急促的打板聲,「噠噠噠,鏘。」銅鑼響起。
老人和祁玉同時回過了頭。只見院中站著一個身穿白色帶藍雲紋戲服,背插四根白旗的武生打扮的身影。「趙子龍……」祁玉喃喃地說。
院中的趙子龍手持亮銀槍,揮舞,轉身,轉槍,亮相,隨著音響里的鑼聲和板聲。清亮的唱腔隨著京胡響起「黑夜之間~破曹陣~~,主公不見~天~已~明~~」
「你說得對,只要有一個人還在唱,京劇就沒絕活路。」那青年聲音鏗鏘有力。
那個微胖的身影搖頭說了聲「神經病!」然後慢悠悠,回頭出了園子。
祁玉和方磊看著老人。「老爺子,您這孫子,挺不錯的,這不為了給你治病嘛,才……」方磊對老人說。
「唉~這孩子也是苦了。他原本是要去京城,大學里學的影視,要跟人家去拍電視劇的。」老人眼睛看著那個偉岸神氣的趙子龍跳腳耍槍的背影,眼神里有著對剛才孫子那番話的悸動,也有著對生活的無奈。「這園子,終究還是留不住啊~」老人背著手搖搖頭,「罷了,兒徒不失本色,這一圈之地又有啥好留的。我這把老骨頭,也真是該……」
「我們幫您。」方磊接話道,「老爺子你放心,園子肯定給你留著。你先跟著她回醫院,魂兒老在外面飛著,也不好不是?」方磊開著玩笑。祁玉這時看過來,她又開始掏挎包。方磊現在看著她這個動作,心裡就不舒服,「你別掏了,你那兩塊錢冥幣能幹啥?」說著他轉頭看向園中,「而且,這也不是送錢的事兒,有些時候,錢一送,反而把人的骨氣送沒了。」
說著他讓老人和祁玉先回去,老人看著他「不管怎麼樣,今天都謝謝你了,小兄弟。」
「走吧,趕緊。」
兩人走後,悠揚的京胡漸漸停歇,板鑼聲漸止。方磊邁步走了過去,對著那個白袍小將問道:「朋友,問一下,這裡教不教學戲啊?」
那人轉過身,一張面孔白皙方正,沒有畫油彩,兩隻眼睛炯炯有神,眼角上挑,劍眉,看著就像是個武生。他疑惑地看著方磊,他知道現在聽戲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學京劇報班的則都是孩子,只不過這兩年報京劇的人不多,於是戲園就不做了。他還是頭一次看到有青年人過來說要學戲。只聽那人解釋著,
「是這樣,我女朋友她,是學藝術的,特別喜歡聽戲,那個《三打陶三春》,她聽了好幾遍。這想這不是馬上到七夕了嘛,就想學一段,到時候唱給她。」
青年面相和善,說:「學也是可以的,就是只學一段,我現在就可以教你,錢就不收了。」
方磊說:「這怎麼好意思呢,哪能不收錢啊。」
「沒關係,很快就能學會。你想學哪段?」
方磊:「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是一整齣戲。你挑一段。」
「就霸王別姬。」
青年一臉鬱悶地看著他,心說這怕是個傻子。
方磊笑著說:「您看,我就說還是得收學費,不然您這不就不教了。」
青年連忙解釋:「不是不教,一整齣戲,一個晚上了學不會。」
「那我就報個班,既然學了就學全嘛。」
青年猶豫著:「也行吧,你要學一齣戲,怎麼也要五六節課時,這還是不熟練,那就是一節課800,一共就給上4000塊吧。」
方磊痛快地說,「行,不過我沒帶那麼多,先給你1000當押金。哈哈,老師你怎麼稱呼?」
「我姓溫,我叫溫陽。」方磊趕忙上去握手「我叫方磊,以後麻煩溫老師了。」
「那現在能開始嗎?」
溫陽愣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反應過來才說「好好,我先教你第一段,霸王別姬花衫的戲份多,你也要學嗎?」
「學,都學」
「這第一出啊,說的是項王打破敵軍回軍賬,所以急板一響,項羽身後跟著武將隨從,邁步而來……」
院子里燈火通明,兩道人影,一個短袖,一個白戲袍。
……
過了一會兒,那短袖架著膀子,腳踏方正罡步,劍指一舉:「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
「別說,你還挺有學戲的天分」溫陽點著頭。
「哈哈,哪裡,這齣戲我在公園聽個老大爺唱過,跟著學的,對了,那大爺好像也姓溫。」
溫陽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那可能是我爺爺。」方磊驚奇道:「是嗎,這麼巧?溫老師您這是家傳有道啊。」溫陽搖頭說:「我現在在京都念影視學院,剛畢業爺爺就病了,所以我回來照顧一下戲園。」
溫陽看到眼前這個年輕人好像很愛聊天,於是就說去旁邊坐著歇會兒。
「影視專業?那好啊,將來興許是個大明星呢。還是您有出息,這家傳不落下,專業又好。
我就不行嘍,家裡老爺子從**著我學中醫,可我哪是那塊兒料啊,所以我大學念了機械專業。哈哈,你沒見我把老爺子給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後來啊,我給他找了個小徒弟,一個胖子,是我發小兒,他可愛學這個了。現在我是解放了。所以啊,老人也就是丟不下手藝,想找個傳承,理想呢,也是要有的……」
溫陽聽著他在旁邊嘮叨,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像剛才他付的1000塊是嘮嗑用的似的。
……
「溫老師,那就說定了,改天您要是當了大明星,可不能忘了我這個小徒弟。」方磊在門口恬著臉跟人家握了半天手,這才轉身離開。
留下溫陽一個人,在門口沉思。
方磊走在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是冷的,他的心告訴他,在他給出那1000塊的時候,他的心,就已經疼死了。現在想想剩下的3000塊,心已經麻木,冰涼,只剩下一個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