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釵落地
葉眠神色微變,欲撩車帷的蔥白般手指陡然停在了空中。
「可是外面出事了?」
只聽得外面哭聲謾罵聲連成一片,車夫遲疑一番后道:「回貴人,咱們碰上流民了。」
葉眠聽應后便此收回了手,可身下的馬車卻遲遲未行,外面哭聲更響,隨即便傳來了刀刃出鞘的聲音,葉眠不再沉著氣,直接掀開車帷探頭看向外面,卻見到他們的兵衛竟對著群流民拔刀相向。
而那些流民左右不過是些衣衫襤褸的老弱婦孺,少有的幾個男丁更是面黃肌瘦,骨瘦如柴。
葉眠不為的被眼前這些流民的慘狀大驚。
「長幼啼號,口無飲食,身無衣蓋,凍餓於道,餓殍遍野。」她只曉此種情景乃是古時亂世之狀,可眼下大黎繁榮昌盛,哪怕親眼得見,仍舊難以置信。
車夫見葉眠出來,這廂便急了,沖葉眠依葫蘆畫瓢地行了個禮規勸:「貴人您怎的出來了,快回去,別污了您的眼。」
葉眠還沒來地及對車夫所言做出反應,只見一懷抱襁褓的婦人不知怎的竟撞上了森白刀刃,血液飛濺,抱著孩子雙雙倒在泥地上,孩子落地的一瞬便哇哇大聲啼哭,流民們都被此景嚇到了,驚的讓出了條路。
葉眠見了血,渾身發涼,腳步不穩差點摔倒,蓮子得見,趕快上前將人拉回車內。
葉眠只覺喉中乾澀,大口喘氣。
這是她初次見有人在她面前如此慘死……
蓮子扶著葉眠,問道:「小姐可是看到什麼了。」
葉眠對上蓮子擔憂的眼神道:「蓮子,我們的人殺人了……」
也是因人群的散開,葉眠話音剛落,車身就開始晃動,馬車繼續行駛。
葉眠顧不得難受,仍心繫那個婦人襁褓中的嬰兒,遂大聲喝道:「速速停車。」
車夫聽見了葉眠的聲音,不予理睬,卻是將馬策的更快。
「給我停車!」葉眠音量更高帶著三分嘶啞。
車夫仍舊沒有反應,葉眠見他這番,直接掀開帘子到車轅上,從頭上拔了簪子抵著脖頸。
「停車!」
車夫側眼去看,見那盛京來的貴人以性命相逼,心頭大駭。
她絲毫沒有對自己手軟,使足了力氣,瑩白的脖子眨眼間就滲出了絲絲血跡,好像哪怕再那麼加上點力,這金釵便能刺如這白玉般的頸子里。
車夫這才驚呼:「貴人你何苦如此!」,車夫拉緊韁繩馬車得停。
後面騎馬隨行的兵衛不解前方馬車上發生了什麼事,領頭的便往前策馬欲探問情況。
葉眠深吸一口氣,聲音冰冷沒了溫度:「是我的人傷了那婦人,我要回去救那個襁褓孩兒。」
「何苦去救,小人不瞞貴人,您當那婦人是怎麼被殺的?」
那車夫脅肩低眉,攢著臉聲音顫抖道:「是那些流民欲啖其肉啊!這才把她推到那刀前的。」
葉眠心底雖是不信,但聽罷臉色卻兀的變煞白:「胡說!殺人犯法,何況食人肉是這麼荒誕且泯無人性的事!」
「性命攸乎,這大梁律法算的了什麼?」
車夫再難掩悲痛,雙手掩面悶聲道:「去年收成欠佳,他們這些流民多是餓上了數把個月的,靠些樹皮草根才撐到今天,貴人你許是連一日三食都不曾落下過一頓吧……」
那趕來的兵衛聽曉了葉眠與車夫爭執的內容,便言道:「小姐,車夫所言不假,待我們走後,那些流民邊紛紛圍上了,許是這時那婦孺……已然只剩白骨了。」
只剩白骨?那麼活生生的一個人,還有那放聲嚎哭的襁褓赤子……居然只剩白骨!
葉眠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倒流,手上的金釵摔在地上,上面綴飾的金珠落地后便摔的散開,滾向四周。
她眼淚止不住的開始向外肆涌,她啞道:「所以呢,他們不過是手無寸鐵的流民,你們為何拔刀相向?」
葉眠情緒失控,雙手抓住兵衛冰涼的甲胄,沖著他怒聲質問:「你們見死不救也罷,為何讓她丟了性命,你們還有心嗎?」
蓮子未見到那血腥場面,不懂葉眠何故崩潰,她先前從未見過她家公主這般模樣,趕緊起身去攔葉眠。
卻見葉眠整個人脫了力,竟直接暈了過去,蓮子敢忙接住葉眠。
葉眠醒來后,已然到了哺時,她躺在蓮子身旁的軟轎上,愣愣地盯著車穹,蓮子見葉眠醒了,趕忙道:「是小姐,眼下您感覺可好?」
葉眠沒有應話。
蓮子先起身跟外面人道了聲小姐醒來的消息,回來坐下繼續道:「軍爺們做此也是有據的,這瘟疫來的凶,若要讓他們靠近了車,小姐若是不慎染上,又或是咱們人馬里有人染了疫,我們一行人又如何自處呢?」
葉眠闔了兩下眸子,答非所問:「蓮子,我一直覺得父皇雖然待母后不好,但多少是個明君……可經過這事,我也是看不清了。」
她嘆了口氣,又看向蓮子問道:「蓮子,您覺得我父皇是個明君嗎?」
蓮子沒有作答,亦不知如何答,她搖搖頭。
葉眠其實心中早就有數,廣納群賢,安平天下,判冤絕獄,修運河,葺古道,此般種種皆為世人稱頌,又怎麼不是個明君呢?
可史官卻只得見到大黎昌盛的模樣,卻不知在這光鮮盛世背後,仍是有太多太多類於平城這樣的窮鄉僻壤。
羊毛出在羊身上,苦的終究還是百姓。
葉眠微嘆,不想再去思索。
此間,馬車外又開始吵嚷起來,蓮子葉眠二人便知又是遇上流民了。
蓮子擔心葉眠又生慈悲心,擋在她前面,正色道:「小姐這次可勿要再多管閑事了,您別忘了六哥兒的交代——我們耽擱不得了。」
葉眠答的卯不對榫,卻是肯定了蓮子的後半句話:「蓮子你要記住,不管發生何事,你們都要先去臨安遞消息,眼下,平江這邊的瘟疫才是最緊要的。」
蓮子連忙應聲答是,正欲繼續說教,卻被外面大聲的喊叫蓋過。
「求求大官人了,賜口吃的吧,家女已經半月多沒吃上口米糧了。」
葉眠仍舊沒有忍住,終是起身撩開車簾向外看,這次並沒有先前那樣成批的流民,僅有一個老翁,懷中抱著一個不過垂髫年紀的女孩兒,小女孩又瘦又小,眼下青黑,半闔著眸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葉眠的馬車本就體量大,裡面甚至能躺能卧,且外飾華貴,在這一路荒郊以來本就惹眼,何況還有浩浩湯湯小隊兵馬跟隨,路邊的流民見了總有想碰運氣的將之攔下想討口吃食。
無可厚非的。
葉眠響起清潤的嗓音對車后兵衛道:「這左右不過就是兩個人,就當為先前那婦孺贖罪,我想給他們些乾糧。」
兵衛也不好相攔,連帶車夫一行人都被葉眠先前暈倒給嚇到,這次竟無一人吭聲。
蓮子只好從自己行頭裡取出一胡餅用油紙包起,跟葉眠一起重新戴上冪籬下了馬車。葉眠從蓮子手中拿過胡餅,雙手將胡餅奉至那老翁面前。
那老翁只見一雙如柔荑般的手從冪籬下伸出,瞬間便感動地抱著女孩兒下跪,葉眠見此趕快將人扶住。
「不用行此大禮。」
那老翁嘴上仍不住感激:「謝謝女恩人,謝謝……謝謝,謝謝。」
老翁把胡餅遞到女孩兒嘴邊,卻見女孩兒並無反應。
葉眠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老翁只好又有求於葉眠:「請問女恩人……可有清水?」
兵衛聽此,竟又拔刀指向老翁,「我們小姐已然施恩於你,你怎得貪得無厭?」
葉眠見此,回頭看向那個兵衛。
好傢夥,正是那老是跟著她的三個侍衛里的頭頭。
葉眠怒斥那人:「左右不過是袋水,我們又不缺,你快去拿來便是,為何又要拔刀,如若你再是武力行事,我便要先砍了你。」
那兵衛微嚇,轉身便去取水囊來。
不過一會兒,那兵衛便取來了水囊,便直接將水囊丟在了老翁跟前的空地上。
老翁拿起水,又是一陣感謝。
葉眠攔住他,只叫他停下道謝,「快快給令媛餵了,我看她是等不得的。」
老翁聽完,便用嘴拔下塞子,傾斜水囊,給女孩兒喂水。
女孩兒喝到水,嘴巴也才開始跟著動起來,眸子轉動,臉上有了生氣。
葉眠這才露出了笑容,「能飲水,當是沒事了。」
她放下心,轉過身跟蓮子雙雙進了車輿,那老翁卻仍是把女孩兒放到了一邊,對葉眠的馬車下跪叩首。
葉眠自知是攔不住那老翁這一拜的。
在她這不過是一個餅子幾口飲水的事,可於那老翁卻是救命的大恩,他無以為報,也只能下跪謝恩。
葉眠無奈只得留下了一句:「老先生還請趕緊把那餅子也給令媛餵了吧。」遂撩簾進去不見了人。
老翁看著葉眠迤邐的背影,心中本能給她裝上了光芒,輕聲道:「當真是個如謫仙般的大家小姐……」
上車后,葉眠和蓮子就都摘下來冪籬,蓮子見葉眠欣慰的神色,輕聲道:「小姐您還是太好心了,嬤嬤也常說,小姐您太好心,這會害了您的。」
「您回您救的了一個,可下次您能救的了一群嗎?」
「好心壞心又當如何?母后就是教導我,做人,問心無愧才是最好。」
葉眠身靠在車壁上,闔上眸子,放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