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有遺珠

第四章 野有遺珠

戴國貞名列淳化三年壬辰科三甲榜尾,得賜進士及第,雖然跟同年比起來差強人意,卻已踏入士大夫行列。

趙光義一紙詔書將那年科舉推向歷史巔峰:「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

千古第一榜,可謂開天闢地。

引來道釋之流還俗赴舉,共得諸道貢士一萬七千餘人。

新政頻出。

始建於隋的科舉制度,第一次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公平。

糊名。

即:將試卷上考生姓名、年甲、三代、鄉貫等密封,再從《玉篇》中分別擇字為號代替。

鎖院。

即:考官命題、考試、閱卷、評等、放榜,必須在與外界隔絕的狀態下完成,通常在三左右。

那一年,進士科,一、二、三等賜進士及第,四賜進士出身。

那一年,孫何以下進士及第共三百零二人,另一人同進士出身。

那一年,明經、明法等諸科共七百八十四人及第,另有一百八十人同出身。

孫何、朱台符、路振、丁謂授將作監丞、大理評事通判諸州,餘下進士及諸科授州縣職事。

趙光義對此卻猝不及防,大批進士及諸科榜上有名者滯留京師待授。

此後,淳化四年(公元993年)到至道三年(公元997年)的科舉徹底停擺。

武夫治國怪象從此絕跡於基層,科舉取士步入日益繁盛的上升階段。

戴國貞心滿意足,放在以往任何一年都坐不穩榜尾,更經不起蹉跎。

現在卻憂心忡忡。

窮鄉僻壤的父母官難有作為不說,禮尚往來的開銷往往入不敷出,即將熬過兩任八年任期,卻又殺出一妖童,大半夜的找人喊冤。

焦守節花花轎子抬人:「放心吧,丁博士哄人很有一套。」

戴國貞搖頭苦笑:「兩位上官舟車勞頓,還要為地方錯漏費心費力。」

焦守節打趣道:「真沒知縣逍遙自在,可以把妻兒帶在身邊。」

戴國貞靦腆一笑:「也就是去年的事,拙荊擔心我在夷陵無人照料。」

焦守節搭額遠眺,「城無片瓦?」

這個時代的房屋多以茅草為頂,夷陵也不例外。

「大堂、后衙輪著漏雨,府衙也好不到哪去。」戴國貞叫苦。

「本想在夷陵休整幾天。」焦守節怏怏道。

「峽州是小州,夷陵是下縣,沒法跟京畿、江南比,但比西面的歸州強很多,二位最好在夷陵休整。」戴國貞離任在即,吃出再大的窟窿都不怕。

「要看丁博士的意思。」焦守節邊走邊調侃,「瞧瞧怎麼回事,平時用下巴看人,能和一個童子聊這麼久,真是奇了怪。」

戴國貞再度忐忑。

他很清楚丁謂為人,才高八斗,恃才傲物。

連「科舉不公」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敢當庭討論,若無奇異,怎會如此重視一童子?

他們一直有書信來往,南人過江,習慣抱團取暖。

七年蹉跎,大多數南方士子都明白過來了,丁謂當年牢騷實乃有的放矢。

先不說官場流言「後世子孫無用南士作相」論真假,僅是當朝宰臣嘴邊時常掛著的那句「南方下國不宜多冠士」就讓人寒心徹骨。

話說回來,江南學子雖然無緣淳化三年壬辰科進士前三,卻又如過江之鯽,有了嶄露頭角的機會,漸漸以右正言、知制誥、判大理寺王欽若和丁謂馬首是瞻……只待風雲起。

東去里許,炊煙裊裊。

一派田園風光之中,一高一矮兩個背影執手踞石而坐。

牛卧江邊,犬伴童嬉。

丁謂同戴國貞見禮時有些激動,頜下長須輕抖。

戴國貞心情大好:謂之兄真是重情重義,這些年的禮尚往來沒白費……

劉緯待三人互動之後,才畢恭畢敬的朝戴國貞深揖禮拜。

丁謂沒給劉緯蠱惑人心的機會,抱著劉嬌同戴國貞互訴離情,步入遞鋪時,沒頭沒腦的問了焦守節一句:「秉直(焦守節字)見過狐狸精?」

「呸!」焦守節啐道,「我可沒博士那股子白嫖的才氣。」

丁謂微笑不語,稍做洗漱,領著儀仗入城,把劉緯、劉嬌留在遞鋪卧房休息。

縣城佔地四畝,迎來送往的禮數雖然周到,卻難掩寒酸,托剛剛秋收的福,酒肉管夠。

宴畢,焦守節拉著知州閑聊,丁謂攜戴國貞前往夷陵發解試試場察看,也是劉緯嘴裡的府學前身。

北宋初期,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府學、縣學。

直到龍圖閣待制孫奭知兗州,以文宣王廟為基礎建立學舍。

再後來,孫奭回京掌管國子監,擔心兗州學舍荒廢,上疏請派教授、並給學田,從而成就第一家官辦學校。

但這些……是二十年之後的事。

如今的峽州四縣文道不昌,十來間房屋、一座大殿組成的破廟,便是發解試試場。

「呵呵……狐狸出沒的好地方。」丁謂忍不住笑出聲。

四面透風,雜草叢生,似有鬼影幢幢。

「謂之兄見笑。」戴國貞面紅耳赤。

「不到四百戶的下縣,有座破廟供學子棲身,已經不錯了。」丁謂興緻勃勃的道,「沒記錯的話,開國以來,夷陵從無學子登科?」

「一江之隔,差距何其之大。」戴國貞搖頭輕嘆。

「天荒?我丁謂就來破他一破。」丁謂意氣風發。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不容易,真不容易。」戴國貞想了想問,「野有遺賢?」

丁謂點點頭:「早上見過,北磨村原里正孤子。」

「啊……」戴國貞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勸道,「謂之兄慎重,那孩子只有六歲,胡來不得。」

丁謂不以為然的擺擺手:「怎麼著也是三年以後的事。」

戴國貞恍然大悟:「謂之兄想保舉他應童子試?」

「不錯!」丁謂昂首挺胸,「三年孝除,十歲未滿,穩壓邵煥一頭。」

戴國貞還是搖頭:「太倉促了。」

丁謂鄭重其事道:「他有三年時間證明自己,若野有遺賢,你我視而不見,怎對得起官家求賢若渴之心?怎對得起十年寒窗?」

另一邊,屋外腳步急促。

劉緯緊了緊懷裡熟睡的劉嬌,壓著嗓子問:「誰?」

屋外那人喜出望外:「緯哥兒醒了?」

劉緯輕聲道:「門沒栓,請李翁進來說話。」

水遞鋪壯丁本就是附近鄉民服役,窮的叮噹響,時不時的還要仰仗周邊供給,丁謂前腳一走,立刻有人去北磨村報信。

李姓耆長一聽是管著全國田地的大官,硬是跑了好幾里路,匆匆趕來卻是連門都不敢敲,更別說進了,畏畏縮縮道:「緯哥兒出來說話。」

劉緯便在屋檐下把晨間經歷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而後信誓旦:「李翁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丁大官人想擇一良善婦人照顧我和妹妹。」

李姓耆長又驚又喜:「緯哥兒有什麼章程?」

劉緯道:「捐田助學,我和嬌嬌住進縣城學舍,要等丁大官人運作。」

李姓耆長不再患得患失,厚著臉皮等在水遞鋪,想要見丁謂一面。

人是等到了,來的卻是丁謂親隨。

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在啟程之前讓劉緯心想事成,還問劉緯要不要做場法事。

劉緯婉拒,趕在入夜前回家守靈。

又多出些致祭的人,二十二戶老少全到,周邊佃戶也趕了過來,不再懷有客大欺主之心。

劉緯緊繃的神經總算有了幾許懈怠,在眾人迥異的目光中,執意重複曾經習以為常、如今可觸不可及的瑣碎。

清理牛欄,打掃豬圈。

堆肥,換水,餵食一氣呵成。

不知悲為何物的雞鴨撲騰著翅膀爭搶,黃狗靜靜的在兄妹周圍搖尾乞憐。

家似乎又活了過來,歡聲笑語卻已杳無蹤影。

隔壁婦人送來熱氣騰騰的魚、臘肉、蛋羹、米粥,還在靈堂上添了幾份乾果點心。

李姓耆長隨即招呼鄉鄰離開,留下兒、媳照料兄妹倆。

劉緯千恩萬謝的禮送眾人,哄著劉嬌吃了半條魚,又挑出魚頭、魚骨拌糠餅喂狗,自己未沾半點葷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應童子試,須守孝三年。

反之,會連累舉主。

他若想和妹妹健健康康、自由自在的活下去,只有科舉這條路可走。

不是他生性多疑,也非杞人憂天,而是人性經不起揣摩,更經不起考驗。

此時,趙宋建國不到四十年,同一時期納荊湖入版圖。

俗稱荊蠻,處處百廢待興。

唐末露於野的白骨尚未斂盡,巴蜀流民又蜂擁而至。

乞活而已,哪有禮義廉恥可講。

攔路哄搶,殺人越貨,入室劫掠,數不勝數。

即便這樣,劉遷過世之後,孫氏勉強撐過秋收,便冒著生命危險辭退所有佃戶,寧可田地荒廢。

曾為流民,能從屍山血海中逃出來,自然不缺決斷。

劉緯清楚記得,父親過世后,母親夜夜抱著兄妹倆痛哭。

無根無腳,無依無靠,有丁未成、且弱,又擔里正之役,地方很可能逼孫氏改嫁,居心叵測的人也就多了起來。

孫氏本想賣盡家財,帶著雙小兒女回歸故里,至少可以長大成人,再不濟也能落葉歸根。

老天又一次不遂人願……

「咿呀,咿呀。」

縫隙里的月光中,劉嬌正緊咬劉緯衣角,一邊熟睡,一邊津津有味的品咂,彷彿是什麼了不起的山珍美味。

頭一回當爹。

不對……是兄長。

那輩子求不得,這輩子捨不得。

劉緯疲累盡去,心中危牆不在,誓要一窺天地寬廣。

次日,入蜀使團休整。

丁謂攜戴國貞巡視秋收,親隨趁機把劉緯家世、口碑吃了個通透,並無任何不妥之處。

於是,丁謂路過北磨村時登門致祭,手書碑銘兩幅。

雖只寥寥數十字,劉緯卻低下稚嫩頭顱,大禮回拜。

這些都是人情,窮盡一生都不一定能還完。

峽州知州、焦守節、戴國貞均是一頭霧水,值得嗎?

翌日,地方官員為丁謂、焦守節踐行。

劉緯帶著劉嬌早早趕到,還是那頭水牛,還是那兩隻黃狗。

童子不入席,何況披麻戴孝。

劉緯遠遠候著,一動不動,發梢、眉尖滿是晨間霧水。

雙目如星,熠熠生輝。

苦不孤單,悲不喪氣。

眾人不以為奇。

丁謂所施之恩,對於世代白身之家來說,如同再造,怎麼恭敬都不為過。

丁謂執杯留詞,戴國貞揮筆回贈。

然後,互相吹捧。

劉緯上前作揖:「借官人妙筆。」

丁謂兩眼發光。

戴國貞微笑點頭:「小郎君請。」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夷陵東。

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座船西去里許,丁謂的笑聲仍在江面回蕩。

這是讀書人的時代,也只能是讀書人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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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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