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君子無言(二)
翌日清晨,太陽還藏在海面之下,天空還未現白,風仍然涼爽。
謝無鋒蹲下將村中攬進懷裡,「不要難過,乖。」
村中嗡聲嗡氣的聲音傳來,「謝大哥,我不想走。」
「走吧,以後還會再見的。」
謝無鋒放開村中,捏捏他的臉蛋,「去吧。」
不停抹眼淚的村中被翁成牽著走上船,謝無鋒沒有不舍,只覺得鬆了一口氣。如果村中繼續待在丹頭,遲早會被崆峒的人盯上,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他。
第一縷陽光劃破天際,金色的弧線將海面和天空分割開來,船隻漸行漸遠。謝無鋒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天,烏雲正在聚集,看來眼下是今天唯一能看見太陽的時刻。
回到來風鏢局,湯大寶和湯遜雪已經在大廳里坐著了,他們今天也會去武當參加葬禮。
湯大寶又穿上了那套很貴的衣服,那衣服真的完全不適合他的氣質,他穿著那身衣服一舉一動都非常引人注意,因為太過不協調。
湯遜雪則跟往常一樣,穿著簡單的淡色裙子,這姑娘正坐在椅子上喝粥,一隻腳不停抖,另一隻腳踩在椅子上,活脫脫一個混混模樣。
「謝大哥?你出門幹嘛去了?」湯遜雪見謝無鋒走進,問。
「出去走走。」謝無鋒道,他不知道該怎麼跟湯遜雪說村中的事情,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湯遜雪對那孩子有著很深的感情。
「吃了嗎?」湯大寶問,他雜亂的鬍鬚上粘著些白色的米湯。湯遜雪一臉嫌棄,手上倒是溫柔,拿著手帕幫他擦了擦,末了翻著白眼說了句「吃沒吃相。」
「吃過了。」謝無鋒道,「我上去躺會兒。」
謝無鋒上樓,他沒告訴湯遜雪他今天也會去武當,湯遜雪不需要知道,雖然她很快就會知道。
半晌,樓下響起關門聲,謝無鋒知道湯大寶兩人出了門,隨即也起身離開,前往崆峒總舵。
崆峒總舵門口停著三輛馬車,正有弟子往上搬運貨物,陳淼在旁督促。謝無鋒與陳淼打過招呼,徑直往裡走去。
一路暢通無阻,就是崆峒總舵內部的溫度太低讓謝無鋒不由打冷顫,如果是往常的話這種溫度只會讓人覺得涼爽,可是今天外面沒什麼太陽,進到裡面之後只讓人覺得寒冷。
在羅裳居所門前無人把守,可大門緊閉,外面的桌邊早已有人在靜坐等候。謝無鋒走過去坐下,那人側過頭看謝無鋒一眼,然後為其斟了杯熱茶。
謝無鋒道謝,那人未作反應。
喝下一口熱茶,謝無鋒覺得身子緩和了一點,要是在丹頭這種地方染上風寒,那傳出去可真是笑話。
他眼角餘光掃過旁邊的人,發現其正閉目養神,估計也是凍得不行。
生面孔,臉龐消瘦,鼻樑高挺,鬍鬚不長,修得很精緻,觀其模樣大概四十幾歲。身上的衣服並不是崆峒派服飾,藏青色的粗布面料,很樸素,但同樣乾淨。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手,他安安靜靜端坐,雙手放在腿上。一個男人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一雙手,白皙、修長,指節分明,指甲修剪的乾乾淨淨,一看就知道是從來沒做過粗活的手。
他會武功嗎?謝無鋒屏息凝神,發現這麼安靜的地方居然聽不見他呼吸之間的間隔,這說明他內功深厚,可是他的手上卻沒有半點練過武的痕迹,莫非是練腿功的?
謝無鋒對自己的眼睛很自信,或者說世人身上的破綻太多,
只要他想,他就能在短時間內從一個人身上得到他想要的關鍵信息。
這並不是什麼玄學,一個人的衣著、行為、氣度、談吐、習慣,甚至是衣服不小心沾上的泥點,這些都能反映出很多東西。只要細心觀察,再加以提煉,就能輕易看穿一個人。
謝無鋒總是說「盡人事,聽天命。」
其實那是謙虛的說法,因為他從來沒有看走過眼,這可不是天命。
眼前這個人很奇怪,謝無鋒在他身上沒有得出半點有用的信息,更無從推論。
但是沒有破綻,就是最大的破綻。
眼前這個人認識自己,謝無鋒想,自己雖然不認識他,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認識自己,最少聽說過。
他早就做好了面對自己的準備,讓自己渾身上下毫無破綻,這說明他是從一個很熟悉自己的人那裡認識的自己。
會是誰呢?
聯想到羅裳先前所說的「大人物」,謝無鋒開始回憶,直到羅裳的房門打開,謝無鋒也沒想出來。
「換上。」羅裳將一套衣服丟給謝無鋒。
謝無鋒露過相,她擔心武當有人認出他來。
「在這兒?」
羅裳嘆氣搖頭,好像對謝無鋒這婆婆媽媽的性格頗為不滿,指了指自己房門,「進去換吧,別亂翻東西。」
等謝無鋒換好衣服出來,發現門外只有羅裳一人,先前那人不見了蹤影。
看來是自己想多了,那人或許是羅裳的朋友。
街道上,每家每戶都掛起了白色燈籠,門前擺著火盆,火盆內燃燒的紙錢發出滾滾濃煙,香火與紙錢的刺鼻氣味蓋過了腥臭味。
街上的行人大部分都系著一根白絲帶在頭上,那是在表達他們的哀思。
「君子言在丹頭的威望倒是很高,百姓們都記著他。」馬車內,謝無鋒對面前的羅裳道。
羅裳望著窗外的人們面露不屑,「頭上綁一根一文錢五條的布帶子,再掛兩個燈籠燒點紙錢,這就叫記著他?那君子言的威望也太不值錢了。」
「重要的不是花了多少銀子,是他們願意為君子言做這些事情。」
「那他們為什麼要選擇這麼簡單的事情來做?」羅裳翹起二郎腿。
「我不懂羅總舵的意思。」謝無鋒對羅裳的態度有些不滿。
羅裳道:「哼,君子言無故身亡,傻子都看得出有問題,他們當然也看得出來。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去調查君子言的死因,甚至沒有一個人去武當門口請願,他們選擇了最簡單的事情去做,企圖用這些廉價的方式告訴旁人自己記得君子言,同時也讓自己心安理得繼續過日子。這些沒卵蛋的蠢貨慫貨,我都替君子言不值。」
羅裳的話如同炸雷響在謝無鋒腦海,他知道羅裳沒說錯,這些人不管在用什麼方式悼念君子言,其實都只是在求自己心安理得。
你甚至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為君子言悲痛,還是在為以後沒有君子言這樣的人保護自己而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