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深夜未打烊
一窗之隔,外面是喧鬧的街道和行人,屋內則靜得令人舒心。夕陽映照在落地窗上,胡桃木的窗框像是將外面行色匆匆的市井生活裝裱成了一幅畫。
伴著舒緩的輕音樂,一支綠蘿在窗邊垂了下來,節節綠葉拂過高高低低的書脊。由於還未到上客的時間,主廚在安排好后廚的一切后,悠然地為自己沖了杯咖啡,坐在落地窗前享受著片刻的清閑。一個女孩闖入了他的視線。只見她將自行車立在街邊,從車筐里拎出一個塑料袋子,向自家店鋪的門前走來。
她竟然自己一個人來的?他感到有點意外。
片刻后,店鋪的前門被推開,電子門鈴機械地報出了迎接賓客的語音。
「南漁小館要的鱖魚。」這是她進店來說的唯一一句話。
「給我吧!」他起身,走向她。
第二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她,這一次,他要好好看看。眼前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扎著素馬尾,耳側兩縷發梢輕盈地垂到下頜。平日偶爾見她和她父親送貨,她都是套著黑色的膠皮圍裙,戴著蠟黃的橡膠手套。今日她換上了一身休閑的帽衫衛衣,配上運動褲和運動鞋,更顯得如鄰家少女般靈動和樸實。
他用兩指夾著錢,遞給她的瞬間又縮回了手,疑惑地看著她道:「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奇怪啊,奇怪。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女孩的面容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卻又實在記不起在哪裡見過。他試探著說:「我叫陳家豪。」
查小逸不喜歡像這樣被陌生人盯著看,這讓她感到輕浮。既然他不伸手,小逸便主動將魚放在桌上,從他手中拿過錢,轉身回去。
她走了,騎上自行車晃悠悠地融進了車流,很快消失不見。他望著窗外挑了挑眉,有些迷惑,這女孩竟然送來一袋冷凍的而非新鮮的鱖魚!
「我叫陳家豪……」查小逸騎著自行車,耳邊回蕩著這句話。
她想不明白一個小餐館的主廚為什麼要向她做自我介紹呢,他認識自己嗎?還是他想認識自己?
吱------!一陣細碎的剎車聲,小逸當街停在了一輪火紅的夕陽里。頭腦中閃過的一幕太久遠了:
「小妹,我看你在這裡坐了整整一下午,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
一年前,那個叫作阿玲的女孩換下了工作服,戴上棒球帽,本該下班回家的她卻留下來,免費為淪落街頭的小逸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那一天是小逸在附中的至暗時刻,她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回校,而阿玲看出了小逸的窘迫,好心收留了她……
是他吧,阿玲的那個同事?那晚阿玲領著她走出快餐店,他剛好來接班。擦肩而過的時候,小逸不知該說「你好」還是「再見」,最終,所有的話語全部淹沒在了她躲閃的目光里。
小逸回頭望去,「南漁小館」的燈箱已經點亮了,陳家豪一個人在店裡擺齊桌椅、擦拭桌面,動作不緊不慢、悠然自在。他不像個員工,倒像是小館的店主。
怎麼可能?一年前還在新埔一家便利快餐店打工的小年輕,竟不遠千里來到她家附近開起了自己的餐館?世上哪有這麼巧合的事!小逸蹬起自行車,不再去想他。
一連幾天,小逸乘著李爸的貨車送貨,來來回回總要經過南漁小館。每次路過,她拉低帽檐的動作在陳家豪看來都是在刻意迴避。越是這樣,反倒越是挑起了陳家豪的好奇心。
他有意無意地觀察她,看她從貨車上抱下一箱一箱的飲料送進街對面的小賣店,看她為路口的水產攤殺魚刮鱗。偶爾,她發現了來自南漁小館窗口裡的注視,她要麼躲進店裡,要麼坐進車裡,總之不會回饋半點熱情。
「嘁,有點意思!」陳家豪抽了抽嘴角,也不再去看她。
送完了一整車貨,小逸和李爸回到家時已過了飯點,李桓打著遊戲側頭喊了一句「媽!姐和爸送貨回來了!」穎茹便從廚房端來幾盤尚未涼透的飯菜。小逸換下了外衣,便自顧自地悶頭吃起來。坐在桌對面的李爸看了她一眼,也端起碗,邊吃邊問穎茹:「過兩天要開學了,入學手續給她辦好了嗎?」
查小逸頓了頓,繼續默不作聲地吃飯,好似他們談論的和自己無關。
「都辦好了。新學校離家不遠,老師說班上的同學都很友善,」穎茹微笑著看向小逸,「小逸她會喜歡的,是不是?」
查小逸依舊低著頭,沒有回應。
「那就好,好歹混個高中文憑,比學那破玩意兒強。」
李爸口中的「那破玩意兒」指的是什麼,小逸心裡自然清楚。可音樂是她的夢想,是她心中的凈土,她無法容忍別人用輕蔑的言語污染它的聖潔。「咣」的一下,小逸站起身,把碗撂在了桌上。
李爸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你幹嘛呀?」而章穎茹則隱隱地向小逸搖了搖頭,眼神中充滿了祈求。
小逸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慢慢無力地坐回了凳子上。
李爸不依不饒,遷怒於穎茹:「本來我就不同意!你非得說怕以前的仇家找上門來,鬧得李桓也不得安寧,我一想也對啊,那就打發遠點好了。可誰知道上個破學要花那麼多錢,而且不僅小的花,等於老的我也養上了!你每月往那邊寄錢別以為我不知道,連她做手術的錢都是我出的,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這小狼崽子念我好嗎?」
「小逸?……小逸!這麼晚了,你要幹什麼去?」
章穎茹憂心忡忡地喊著,查小逸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李爸扯住了章穎茹的胳膊,不讓她追出去,任憑她怒目質問自己:「你幹嘛啊!小逸剛回家來,你得給她些時間啊!」
臨街的小賣店,捲簾門四敞大開,李爸坐在店裡安心地吃著晚飯。他毫不顧忌家醜外揚,得意地說:「我年輕的時候養過一條狗,不認主,怎麼喂都喂不熟,生得很。後來我一生氣也不餵了,找個籠子就關著,它一朝我呲牙我就打它,一呲牙就狠狠地打……她太野了,還得治。」李爸用筷子夾了一口鹹菜放進碗里。
「李德宏你有病吧!」章穎茹很少言語失態,此刻,她被他的冷酷言語氣得眼圈泛紅。只是,當李爸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她,即便無言,章穎茹也不敢再說什麼,只用手捂著口鼻望向店外。
查小逸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緊緊地咬著牙關。她用雙腳丈量著憤怒,用身體衝撞著夜色。在繁華的街頭,她漫無目的地大步疾行。她扯下頭繩,散開的長發在她的肩後起起伏伏。
「查興良!你到底躲在哪?……你還算不算男人!你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查興良!……」
過路人不知道這女孩大晚上在發什麼瘋,她那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的樣子著實令人敬而遠之,行人都繞開她。
查小逸一拳打在路燈桿上,低著頭,垂下的長發遮蓋了她的面龐。她的口中發出陣陣的低吼,像一頭咆哮著的母獅。喘息了片刻,悲傷再次將她淹沒,她的掌心覆蓋了雙眼,指尖深深地插入了額前的劉海。她的身體順著路燈桿緩緩蹲下,蜷縮成可悲的弓形。
「起來,喝點熱的。」一隻手突兀地搭上了她的右肩。
那是一雙堅定的眼眸,雖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話語也是平靜得出奇,但那手心的溫熱卻是如此真誠。陳家豪將小逸扶起,領進南漁小館,為了不讓她多心,還特意說:「不用擔心,我沒什麼別的意思。」
查小逸被領到一張靠窗的木桌前,陳家豪的雙手微微下壓,禮貌示意她坐下稍候。不大會兒,陳家豪親自從后廚端來一碗熱湯放在她面前。一切都如出一轍,一年前是阿玲,如今是陳家豪。查小逸揉著眼睛看向窗外,笑了,笑自己。
「這碗湯,用我親手挑選的豬頸骨肉,文火四個小時熬成高湯,輔以小麥芽、紅棗、百合、合歡花、茯苓、萱草,味道鮮美,提氣安神。」陳家豪坐在小逸對面,用著一副磁性的聲線不緊不慢地介紹著:「這碗湯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忘憂湯』。這是我店裡的特色,現在會做的人不多了,嘗嘗。」
小逸的手插在針織毛衫的兩個側兜里,抻了抻,就感覺暖和了些。她側頭靠在玻璃窗上,哪有心情喝什麼湯。
「忘憂湯,顧名思義,能夠忘掉憂愁。不管是為了什麼不開心,當香甜的湯汁佔據了味蕾,好像有一條射線從這裡穿過,」陳家豪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閉著眼陶醉地說,「多麼美妙的體驗!慢慢咽下去,感受一種溫暖流入胃部,心裡也會得到莫大的安慰。」
雖然身體還靠在窗子上,但陳家豪成功地將小逸的眼神吸引過來,他彷彿根本不介意她的冷漠和無禮,像個渴望得到認可的藝術家一樣,只想讓她品嘗自己的「傑作」。
小逸看著他,冷冷地問:「你是不是從新埔來的?」
「是。」
小逸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容易就確認了他的身份,而看他的表情,他也並沒有感到特別意外。
曾經在新埔的快餐店有過一面之緣的兩個人,竟在千里之外認出了彼此,而他們卻能如此冷靜,也許這才令人意外。有那麼一瞬間,小逸感到自己的心跳確實加快了,但她很快便抑制住了這種毫無意義的激動。而闖蕩多年閱歷豐富的陳家豪,自然也看得出她將自己的心門緊緊關閉。
小逸收起散漫的姿勢,在陳家豪面前坐好,輕輕崴了一勺湯,送入口中。她沒有給陳家豪什麼評價,而他也不強求得到什麼評價,看著她用手將垂下的髮絲撩起,捋至耳後,又繼續一勺一勺地喝下了他做的湯,這就夠了。
「陳哥,我們先走了啊?」
幾個服務生換下了工作服,出門前和陳家豪揮手告辭,而他只是無聲地擺了擺手,仍然坐在小逸面前不離開。
「我出門時沒帶錢。」這次,小逸直截了當地說。
「沒事,下次給我送兩條魚。」
「不行,買魚必須給錢。」小逸仍然低著頭,但說得斬釘截鐵。
「好的。」他把手抱在胸前,點了點頭,「那你下次過來吃飯,記得把湯錢還上。」
「我沒有錢,吃不起。」
「那就下次,讓你家人帶你來我這吃飯,這總可以吧?」
「他們不會帶我來的。」
陳家豪坐直了身子,胳膊肘杵在小逸面前,看著她的臉龐。他以前沒有如此湊近地看過,她長得還挺好看的,雖然頭髮隨意地散著,但兩側垂下的髮絲剛好半遮半掩出一張秀氣的臉型。她的眉形清秀,完全不需要用人工的東西加以修飾,兩簾彎彎的眼瞼垂下一半,清澈的雙眸失意地避向了一旁。小巧的鼻尖下面,纖薄的嘴唇微抿,似是含著委屈。
陳家豪想了想說:「那你……是想賴賬啊?」
「是你請我進來的。」查小逸故作鎮定地頂嘴。
「……對,是我請你進來的。」
陳家豪點了點頭,查小逸鬆了一口氣。只見他收起了戲謔的態度,起身走向後廚,背對著她一擺手:「時間不早了,吃完了就早點回去吧,別讓你家裡人等太久。」
查小逸回到家的時候,主卧起伏著李爸的呼嚕聲。客廳里黑漆漆的,沒有一扇房門為她半掩,沒有人在等她回家。小逸輕輕回到自己的房間,帶上了門,背靠著門板,身體緩緩下滑,席地而坐。
她從褲兜里摸出手機,凝望著屏幕。黑暗中,那一遍遍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的通信簿里,此刻沒有一個適合撥出的號碼。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最近的一次通話記錄上,長長的一串數字牽動了她的心。
她盯著那一串數字,在心裡試著將它撥通了無數次,幻想著電波是如何將她的思念帶去英國。身處異國他鄉的他可能在上課,也可能在練琴,他很忙,可他接到自己的電話一定會很高興吧?
她終於勉強說服了自己,可也許那一串數字實在是太長了,她還沒有按完,就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