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藝、術（1）
章穎茹到醫院附近的超市為小逸買了新的洗漱用品、餐具、拖鞋，新添置了些防寒的衣物，又多買了些時令水果，怕她在樓道里等著做檢查時冷，又買了個「暖寶寶」，直到幫她把衣物都整理好，把大袋小袋都在鐵櫃里歸置好，把牙刷、水杯和飯盒都一一擺放好，她站在病房中央四處張望，還想在臨走前再為女兒多做些什麼。
還能再做些什麼呢？十六年的時間裡都沒來得及做的事，分別前的這短短几分鐘里又能做多少呢？
媽媽要走了，可眼前散著長發的少女為何一直背對著自己，坐在病床的那一側無動於衷呢？內心中一汩突如其來的辛酸，像巨浪一樣吞噬了章穎茹。
「小逸，媽媽走了？……你什麼都不要多想，好好的，配合醫生，快快養好身體……媽媽和你們老師說好了，等放假了，媽媽接你回家……小逸，媽媽走了啊？……」
沒有回應……如何回應？從小到大，母親難得地讓小逸感受到了溫暖，卻一來就宣布了自己的夢想將隨著這個學期的結束而結束。
章穎茹拎起一兜從宿舍清理出來的小逸的舊衣物，用手捂著淚眼走出了病房。
街上人來人往，濕冷的天氣讓過往車輛的嘈雜顯得更加凜冽，讓突然吵鬧不停的手機鈴聲更加刺骨。
「喂？……我已經改簽到了下午最早的一班飛機……晚上七點到……不行，趕不上……趕不上……不行，我說了趕不上，不行！別催啦！！……」
積壓在心底的情緒終於噴薄而發。如果連親生女兒都不理解，在這烏雲籠罩的陌生街道上，又有誰能夠理解一個女人心裡的難過、一位母親背上的重壓？
「……小逸病了！在住院！……李德宏我有時候真的不明白，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好了你要是著急走就把孩子先送你媽那去吧。」
手機被斷然闔上，翻蓋背面的藍色熒光幽幽地映著一張委屈的側頰，唇齒間發出輕微而無助的啜咽。
下雨了，計程車的窗子蒙上了一層冰冷的水霧。章穎茹吃力地扭著頭，想透過低矮的後窗再看一眼身後的內科病房大樓，那上面的某個窗口裡有自己的女兒。她極目遠望，看不到女兒撲在潔白的病床上；側耳細聽，聽不到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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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第一個響晴薄日，奧爾夫音樂廳的後台熱鬧非凡，小號的高音清澈嘹亮，圓號的中音渾厚壯觀，長號的長音蒼勁有力，提琴的弦音絲絲入扣，長笛和單簧管的音階婉轉玲瓏……樂手們正在做著上台前的熱身，同時也檢查著樂器的狀態。
陳大夫把小逸的x射線胸片高舉在陽光下，在去食堂吃午飯的路上還在和年輕的副手討論著她的病情：
「小李你看，左心房和左心室都有一點增大，升主動脈根部這裡還能看到有一點擴張，這是典型的主動脈瓣狹窄……目前，肺瘀血的跡象並不明顯……」
「主任，病人選擇的是介入治療，可目前bAV在國際上並不是治療AS的首選，除非是對於治療的持久性本身期望不高的老年患者。」
「是的，可是指南中對於施行bAV術還有這樣的建議：『不推薦作為成年AS患者瓣膜置換的替代治療，但不適宜外科手術的患者、無瓣膜鈣化的年輕患者除外。』目前國際上有一種最先進的微創瓣膜置換術tAVR，但國內還不成熟；而她還這麼年輕，我們真的要給她開一刀，在她的胸口留下永久的疤痕嗎？也許，bAV就足以起到長期改善的作用，就算哪天真的到了必須要置換人工瓣膜的地步，這也仍然可以作為過渡治療。」
「我明白了主任。您就像病人的家屬一樣，考慮的比治療本身更多。」
「這個可憐的孩子啊……不過我唯一擔心的是，如果不做外科開胸手術，那麼她要接受三種介入治療，分別擴張主動脈瓣、二尖瓣和封堵動脈導管。這會提高治療的複雜度，對我們和病人來說都是一個挑戰……」
奧爾夫音樂廳門前，西小湖的一段自然彎曲的湖岸被臨時佔據，在秋意濃濃的楓樹間搭建起了露天舞台和觀眾席。原有的階梯被覆上了紅毯，贊助商商標和參演樂隊的花式LoGo水牌林立其上。高大的白色拱形條幅橫誇舞台，在湖面上如彎月般倒映，上面用黑體大字標寫著：
這是藝大在每年金秋季節都要舉辦的一場系列展演，也是新埔地區的一項久負盛名的民間文化活動。
藝術節涵蓋了從古典音樂到傳統戲曲、中西美術、舞蹈、書法、雕塑等多種藝術形式，是一場真正的古典藝術盛會。屆時，不論是科班出身的專業團體、藝術家，還是周邊學校的普通學生、當地居民，全市、全國甚至身居海外的校友和古典藝術愛好者都可以前來參觀或者報名參加展演，與廣大同好們交流。
現在，郎豕、韓笑和大頭正穿著「奇裝異服」、夾著譜本從舞台前攢動的人群中走過。他們進入了奧爾夫音樂廳，穿過了一群西裝革履的候場人員，在周圍或詫異、或好奇、或取笑的目光中展開了自己的樂器。
郎豕把一台電子合成器鍵盤與支架固定好，韓笑將音箱和效果器連接在了懷抱的電吉他上，而大頭則一件一件地組裝好了他的電子鼓。
音樂廳門外的廣場上響起幾聲試音的聲音，隨後，主持人宣布展演開幕的致辭通過無線話筒和音箱從西小湖畔向四面八方傳去。台下的人們熱情地鼓掌，第一個亮相的樂隊成員們已然情緒飽滿地上了台。
郎豕他們三個沒有出去圍觀表演，而是沉浸在了虛擬的樂隊排練中，用哼唱代替樂器練習著彼此間的配合。他們表情嚴肅、神態專註，雖然是模擬的演出，卻沒有人敷衍馬虎------他們是今天稍後第三個要上場的樂隊，「隱形之夢」樂隊，就是那個裝扮與周圍的所有古典音樂團體格格不入、吸足了觀眾眼球和獵奇心的藝術怪咖！
「哎？郎豕學長？你們不是要參加演出了嗎，怎麼給我打過來了？」
視頻里，查小逸還穿著那身病號服，可臉上卻難掩意外和驚喜之色。她看到郎豕學長他們那邊已是人山人海，氣氛已經被前兩個樂隊帶動得火熱，現場響起陣陣掌聲和喝彩。
「查小逸，來，我們一起上台了！」
郎豕和韓笑、大頭一起，喊了一句「隱形之夢，加油！」郎豕端著手機支架，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古典藝術節的舞台。
「下面這支樂隊，成員全部是來自藝大附中和武陵高中的在讀高中生，他們善於用流行的手法演繹古典樂曲，詮釋新一代年輕人眼中的古典藝術，他們就是------樂隊！他們將帶來兩首樂曲：參賽作品維瓦爾第《四季》協奏曲之，第三樂章；以及一首展演作品，長笛協奏曲版本的阿爾比諾尼《g小調柔板》。」
漂亮的主持人介紹完，剛剛優雅地將舞台讓給了樂隊，台下就有觀眾發出一陣輕微的笑聲。
這並不能責怪觀眾失禮，因為上台來的幾個人實在是令人意外。只見，鍵盤手穿著一身《名偵探柯南》里基德的coS服裝在擺弄立嘜，吉他手則穿著一套高達的機甲在往吉他上接電，而一個胖乎乎的「鐵臂阿童木」坐在電子架子鼓之後，正在調節座椅的高度……
這些都是什麼「妖魔鬼怪」，竟然在古典藝術節上扮得如此滑稽？
等在舞台側面準備下一個上場的是女生弦樂四重奏，學姐們用提著琴弓的秀手遮住了嘴角，噗嗤一笑。坐在台下評委席中的戴教授清了清嗓子，好像被一口痰卡住了喉嚨。他顫抖著端起茶杯，扭過頭去，好似怕人認出來正在台上出洋相的就是自己的那個得意門生。
韓笑聽到台上台下嗤嗤的笑聲，有一瞬間在心中閃過一絲尷尬，好想在這些西裝革履的樂手和評委面前脫掉這身愚蠢的裝扮。可他還是定了定神，抱緊了電吉他，心中回想起郎豕的話：當初，郎豕在和他們商量要怎樣參加古典藝術節的時候一拍手道：「小逸，我有主意了！我們要敢於突破傳統觀念的束縛，要敢於和別人不一樣，要敢於做自己！」
是耳邊傳來的郎豕的話把韓笑的思緒拉了回來，只見一身白衣的「怪盜基德」從立嘜上拿下話筒，幾步上前將手機架在了舞台前沿，讓鏡頭拍攝到整個樂隊，然後在距離觀眾最近的地方高舉起手指說：
「誰說古典就是死板的、沉悶的，誰說古典就必須坐在那裡一絲不苟，古典在我們心裡只有十七歲！我們是------樂隊！」
噠！噠！噠！噠！
少年的狂言餘韻未歇，大頭的鼓槌輕快地敲了四下，郎豕飛速地將話筒插回立架，以一個近乎側後空翻的好身手躍回到自己的演奏位置上。他張開雙臂伸向琴鍵的兩端，像攥住了戰馬的韁繩。
強勁的音符一響，三個少年爆發出了驚人的活力！他們的身上發著光，那隨著節奏舞動跳躍的，是十七八歲的青春！
郎豕的雙手大力敲擊出密集而連續的音符，電吉他的鋼弦震顫，立於舞台兩側的音箱爆發出第一組和聲，低音通鼓疾速打出一連串鼓點，像萬馬奔騰的蹄聲卷著煙塵滾滾而至。
四小節后突然收止，台上三個大男孩的動作像跳機器舞一般整齊而精準地靜止住了。樂音停歇的瞬間，台下有個小女孩的聲音柔弱卻清晰地冒了出來：「他們好帥啊……」
隨即，第二組勁爆的音階再次平地而起，振落了枝頭的黃葉，卻又在毫無預兆下戛然而止。音箱里回蕩著的隆隆的和聲似乎有著深不可測的魔力，一下子就將現場的笑聲按壓。
此時，沒有人再用滑稽的眼光看待他們，就連西小湖畔過路的人都被台上這三個「鬧事」的卡通形象吸引，紛紛駐足。
郎豕和韓笑對視一眼，嘴角似是勾起了一絲自信的弧度，正式的音樂這才開始！手起又落，用鍵盤演奏的弦樂音階伴著電吉他的重金屬節奏型，在電子架子鼓密如雨點的花式演奏下驟然而起。聲浪滾滾，震撼人心，維瓦爾第原作筆下的一場暴風雨，正赫然展現在觀眾面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怪盜基德」邪魅一笑，靈活的雙手分別代替了弦樂的兩個聲部，從鍵盤的一端到另一端往複交替，彈奏出了一道道電光石火般的下行音階；「高達」則威風凜凜，將電吉他的鋼弦擦出了烈焰，炙烤著那耳熟能詳的旋律；「阿童木」的全身都舞動了起來，通鼓與軍鼓的鼓點互相糾纏、疾速追逐，伴著低音腳鼓的隆隆雷聲，吊鑔刺眼的閃電光芒緊隨其後。
這一開場，便是狂風呼嘯，暴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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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bAV，球囊主動脈瓣成形術，一種治療主動脈瓣狹窄的微創手術。
注2：AS，心臟主動脈瓣狹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