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非准許告別
夕陽正好。火紅的光線透過窗口,在排練室的白牆上映出一排金色的「相框」,好似要把這個屋子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故事都裝裱起來,留作紀念。
二十八吋的行李箱已經差不多裝滿了:下層是套疊整齊的西裝、演出服和皮鞋,幾件必要的換洗衣物;中層是日常要練習的鋼琴譜本,一些重要的文件和證書;上層是一套簡單的洗漱用品,兩本日常消遣的小說,一台隨身CD機。還剩餘些地方,那便是郎豕回到這裡來的目的------再拿上幾張CD吧,聽一聽「隱形之夢」樂隊平時排練的曲目,能夠讓他在異鄉漂泊的時候多少得到些安慰。
「要走得這麼急么?怎麼之前沒聽你說過,突然就啟程了?」大頭幫郎豕一起翻找著CD,順便整理著郎豕留下來的手抄總譜。
郎豕一邊往行李箱里塞東西,一邊說:「Prof.Raymund給我發電子郵件說,希望我聖誕節前能夠到英國。」
「pro……professor……誰?」大頭髮不好這個音。
「Raymund,雷蒙·赫爾南德斯,我在RCM的鋼琴教授。」
「是個老頭吧?」
郎豕抬頭看向黃家輝,笑道:「我又沒見過……不過,他在郵件里說,他會把我的名字寫在牌子上,親自到機場來接我。」
「哦,那就對了,聽起來也是個『老頑童』,呵呵呵。」
「你別說,他還真有點戴教授的細心。他說,他們幫我聯繫了一個房東,是個英國老太太,我在那留學的幾年都可以住在她家。他們那邊的留學生都是這樣住的,和當地家庭一起生活,可以更快地融入,也可以節省些費用。」
韓笑從一開始就融入不到大頭和郎豕的交談,這會兒聽著他倆沒心沒肺地說笑,心頭的感受更是一言難盡。索性,他毫不客氣扣蓋上了行李箱的蓋子,就那樣默默無聲地和郎豕近距離對視。
「哦,酒泉,我馬上就要走了,別這樣。」
韓笑扒開郎豕的手:「馬上都要走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郎豕看了看他,又伸出雙臂給了韓笑一個兄弟式的擁抱,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哥們兒們這麼好,我其實也很捨不得你們……」
捨不得我們你小子自己跑到國外去上學?韓笑差點脫口而出,但他知道他不能這樣說,他根本就無權阻擋別人成功的道路,再好的朋友也不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和郎豕一起在音樂世界里瘋魔的日子,今天就要走到盡頭了。有郎豕的那個「隱形之夢」樂隊,今天也要走到盡頭了。
「沒事,沒事的。我還在,一直都在你們身邊,一直支持你們。」郎豕輕拍著韓笑的後背,「以前的日子因為有你們才精彩,以後,我只是不能再頻繁地參加咱們樂隊的排練和演出,可是你們不能開除我,我在另一個地方陪著你們,一直還會陪著你們。」
韓笑直挺挺地站著,那雙隱隱泛紅的眼眸因為無法洞悉郎豕口中的未來而顯得黯淡、失落。還是大頭,努力地掃除縈繞在這間排練室里的悲傷氣氛,他那標誌性的開朗笑聲好似黑暗中的一道陽光,那麼及時,那麼難得。
「好啦好啦,別弄得那麼沉重。郎豕去英國留學,這本來是高興的事!過不了幾年,這世界上又會多了一個年輕有為的鋼琴演奏家,我和韓笑也多了一個可以滿世界吹牛逼的朋友!」大頭拉開郎豕和韓笑,笑容滿面地拍著胸脯,舉起大拇指表演道:「嘿,哥們兒!知道我朋友是誰么?郎豕!沒錯你沒聽錯,就是正在全世界巡演的那個郎豕!你別看他現在人模狗樣的,當年我們一起排練的時候,我們還揍過他呢!」
一句玩笑,讓三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夕陽將韓笑的指尖塗上了一層金色,而郎豕則笑得捧腹:「對,沒錯,在新埔醫院的走廊上這臭小子就是用的這根手指指著我,當時大頭你不在,哈哈,他還威脅我……」
笑,漸漸褪去了。
「……事到如今,還不告訴她么?」
郎豕不想追究是誰問出了這個問題------這個自從查小逸闖進了他的心裡,就一直糾纏著他的問題。
「大頭,韓笑,我這有封信……你們等小逸出院了再交給她。」
韓笑從郎豕手裡接過來一個信封,那是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沒有署名和地址,上面只寫了三個字:「查小逸」。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啊!韓笑把信封舉在郎豕眼前,如果說剛才他還能顧全多年來的兄弟情義,那麼現在,郎豕在他心中的形象簡直一落千丈。「郎豕,你還算是個男人?」韓笑眯起眼睛,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在心中把他當做「神」一樣地崇拜,他卻是這樣薄情的人。
「不,韓笑,你聽我說。我本來是準備要告訴她的,可是還沒等我有機會說出口,小逸她就病倒了。去RCM留學不是我一時興起,你是知道的,那一直是我的夢想啊!我也因此自責和糾結了很久,我不該把她拖下水……」
郎豕的解釋和道歉並沒有換來韓笑的理解,在他眼裡,郎豕現在的所作所為無異於殺人誅心,是徹頭徹尾的混蛋、白眼狼,虧了小逸一顆真心餵了狗!早知今日,當初他何必在19連連部耍手腕支開自己,又何苦在新埔醫院把小逸從自己這裡「搶去」!
「韓笑,我知道有些事情很難用一兩句話和你們說清,但是這次無論如何請答應我,不要把我走的事情提前告訴小逸。她剛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得很,醫生說不能讓她受刺激。」郎豕向韓笑和大頭拱手,「就算我求你們,再幫我最後一個忙,一定要等到小逸出院了,確定她身體恢復得沒有危險了,再把這封信給她……」
郎豕從韓笑的眼中看到了毫無遮掩的鄙夷,就連一向善於「和稀泥」的大頭也沒有替自己說話,他就知道,「惡人」、「渣男」這樣的標籤早晚還是會湧向他。不過,那也無所謂了,只要查小逸能夠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就是最好的結果。
「真的,拜託你們了!」郎豕低著頭,把合十的手掌舉過了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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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氣雖然濕冷,但預報中的小雨還沒有下起來。大頭約了輛計程車來送郎豕,韓笑幫郎豕把行李箱塞進後備箱,三人坐進車裡,幾聲關門聲,22幢男生宿舍樓便開始緩緩退行出了視線。
校內的限速牌盡量又延長了郎豕對這座校園的回憶,車子駛過五食堂、體育場,駛過斯特拉文斯基廣場,繞了半個西小湖,穿過美院群樓,終於來到了校東門那條長長的下坡。恍然間,郎豕好像聽到了自行車滑行的聲音,後座上載著一個笑著尖叫的女孩……郎豕不禁回頭望去,掛有「藝大附中」四個大字的拱形校門正漸行漸遠。
大頭從後視鏡里看到郎豕和韓笑坐在計程車後排的一左一右,正各自望著窗外。藝大距離機場大概一個小時的車程,太長的話講不完,太短的話比如保重和祝福,已經講了很多遍了,實在是沒有必要打破這沉默。於是,三人很有默契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從都市到市郊,看著高速公路兩側那些停業的魚塘,看著漁船因防範颱風而回港靠岸。
沒有陽光,也不下雨,颱風還沒有到,就像高興不起來,卻也不應該悲傷,無法宣洩。有點遺憾,五年的藝大附中生涯,最後竟然是懷著不上不下的心情,結束在這樣四不像的天氣里。
計程車閃著右轉向燈停靠在了航站樓前,大頭他們最遠也只能送郎豕到安檢口。郎豕放下行李轉過身來,目光依次停留在大頭和韓笑的臉上片刻,而後穿過二人之間,穿過航站樓的玻璃幕牆,望向了遠山腳下市區所在的方向。
那一刻,他多麼渴望自己有一雙千里眼,能看到查小逸急匆匆跑出醫院,伸手招停了一輛計程車,一路風馳電掣般飛馳而來;渴望有一雙千里耳,能透過飛機引擎的轟鳴、風的呼嘯和市區的嘈雜,聽見查小逸聲嘶力竭地喊他回去。
他見過她哭天搶地地呼喚一個人,在凡星社的舞台上,那真是令人心如刀割。他想,如果查小逸現在站在他面前哭求,他是一定會跟她回去的罷……
想什麼呢!郎豕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目光轉瞬間落回到面前的兩位死黨身上,又毫不客氣地給了他們一人一拳:「我走了,給我笑一個!」
大頭捂著胸口踉蹌了半步,這個胖子是真的被郎豕捶到了笑穴上,咧開大嘴哈哈地笑。而韓笑雖然也本能地捂著前胸,可他的手按在上面卻再沒有鬆開,郎豕就懂了,他一定是把那封信揣在那裡了。
郎豕伸手指著大頭和韓笑:「別的不說了,樂隊給我好好玩,聽到沒?」
大頭和韓笑自然是知道郎豕要他們維繫住「隱形之夢」樂隊的良苦用心。大頭不由自主地看了韓笑一眼,畢竟是他伸手接過了那封信,並答應郎豕幫他轉交給查小逸。
「行了,我走了。你們回吧。」
韓笑是在郎豕已經進了安檢之後才又叫住他的,他喊道:「郎豕,到英國常聯繫!寫信,打電話,發郵件!」郎豕高高地舉了一個「OK」的手勢……
夜裡,本來就心重的韓笑失眠了,一閉上眼就看到郎豕和他們一起在樂隊排練和演出的情景。輾轉反側間,天邊已經亮了,窗外漸漸開始有晨鳥啼鳴。口渴難耐,韓笑翻身下床倒水,朦朧間看到了掛在玄關的外衣,郎豕寫給查小逸的信插在內兜,露出了信封的一角。
一個不道德的念頭在心中萌發,和良心激烈碰撞,迸射四濺的火花一下子掃光了韓笑的睡意。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像咒語一般,控制了韓笑的手腳,讓他艱難地從外衣兜里拽出信封,撕開封邊,抽出了裡面雪白的信紙。讀了半頁,韓笑的手在抖,雙眼因吃驚而睜得老大,口中像夢囈般難以置信地囁嚅著:「這……不是吧……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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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課和專業課的期末考試全都結束了,校樂團在聶耳樓排練廳進行著這個學期的最後一次排練。老頑童找人搬來一套新印的譜子,足足裝了有十來個大紙箱子,每一個都至少有50厘米見方。孫曉預言道:「這下可有的忙活了!」
老頑童說,這些都是下個學期要用的譜子,有日常練習的,有比賽用的,先發給大家,寒假裡自己熟悉熟悉。N322排練室熱鬧了:紙箱按聲部堆到了地上,大提琴腳邊、琴弓下面、定音鼓的鼓面上、大號的喇叭口裡,到處都是譜子。拆開的包裝紙、撕下的膠帶、剪斷的紮緊帶扔了一地,譜子太多,譜架上放不下,同學們就攤到桌上、椅子上、地上。有拿錯的、缺頁少頁的、印得不清楚的都要來回調換,每個人都忙前忙后、緊鑼密鼓地整理,自然是喧鬧得像個菜市場。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喧鬧聲竟平息下來。同學們一個個捧著譜子,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
查小逸提著長笛,站在了排練室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