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普希金的詩

第92章 普希金的詩

蔣雯雯愣住了,譜子從她手中一張張滑落,她已全然不知。那一刻,她的魂兒彷彿被勾了去,被那個正站在排練室門口的最好的閨蜜給勾了去。天吶,那是小逸嗎?她用手捂住嘴巴,卻難掩激動的叫聲。

同樣吃驚的還有軒爺、婷姐,427宿舍的女孩們從樂團的各個聲部一擁而上,在排練室門口抱成了一朵「蓮花」,這朵「花」的花蕊當然是小逸。婷姐捧著小逸的肩頭上下打量,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一病,她好像又清瘦了些,校服在她身上都顯得有些寬鬆了。

蔣雯雯捏了捏查小逸的臉頰,雙眼焦急地在她左右頸邊尋找,又不由分說地推高了她的下巴,用手順著她的脖子撫摸,甚至扒開她的領口看進去。小逸慌忙按住自己的衣襟,眼神里滿是問號,但當她聽蔣雯雯說「留下疤了沒有?在哪兒?」小逸笑了笑,湊到她的耳側悄聲說了一句,蔣雯雯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了,嘴巴張成了一個安心的「O」形,「幸好沒有傷到我們小逸這麼漂亮的臉蛋!」她說。

「戴教授好。」

透過圍觀的同學們,小逸看到戴教授也在指揮台上注視著她,於是便有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目光里極輕微的飄忽與躲閃全被老頑童看在了眼裡。他也有滿腹的話想要對這個特別的學生說啊,祝福她手術成功,希望她能儘快趕回落下的學習進度------如果她的家庭還給她這個機會的話。

他還想感謝她理智、善良、識大體,成全了郎豕,而不是放縱少年懵懂的感情毀掉他……可這些話,他怎麼和一個剛剛從鬼門關里逃回來,氣息還沒有喘勻的女孩說呢?他只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微笑著目送她回到長笛首席的座位。

「這是……下個學期要用的全套譜子。」

老頑童走下指揮台,將一套整理好的長笛譜親自拿給查小逸。老花鏡樸素的鏡片之後是一雙矍鑠的眼睛,而那張曾經無數次因為藝術細節而正言厲色的面容,此刻卻流露出了柔軟的神情。查小逸看得出,戴教授的瞳孔里閃動著的,是遺憾、不舍,也許還有一絲內疚吧。

「謝謝老師。」她接過譜本,像平常那樣溫婉一笑。

一個男孩出現在排練室門口,敲門聲打斷了屋內的嘈雜,一個聲音突兀地問道:「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請問,查小逸在嗎?」

屋內的目光全部彙集到門口,小逸略感意外地站起身來:「韓笑?」

老頑童見他們認識,便向小逸使了個「去吧」的眼神,又低頭整理起他的譜子。查小逸跑到門外,剛想說「不用來看我,我挺好的。」可話到嘴邊又及時剎住,萬一韓笑不是來看望,而是真的有事呢?於是又尷尬地假裝咳了咳,明知故問似地說:「你找我?」

「啊,對,我來看看你呀,身體恢復得怎麼樣?」

「挺好的。」

小逸笑了笑,韓笑看著她,也發自內心地感到欣慰。笑容掛在他們臉上,像小孩子最簡單的願望得到了滿足。時光可真神奇,一年前在訓練場邊還心存芥蒂,如今友情的花朵已如此鮮艷。

「出院了也不和我們說一聲,也沒準備什麼,送你本書,祝你身體健康,天天開心!」

小逸接過一本白色硬皮的《普希金詩集》,欣喜之情溢於言表。「謝謝!」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出書里夾著的精美書籤。

「哎!小逸!」

韓笑叫住了她,小逸疑惑地抬頭,韓笑又笑著說:「回去再看,回去看……」

小逸不禁輕挑眉梢,韓笑怎麼怪怪的,好似有什麼事瞞著她。

「你先收好,回去再看……」

韓笑還沒說完,查小逸已經從書中找到了夾藏的信封,那上面的字跡「查小逸」一看就是郎豕寫的。小逸手握信封,歪頭看著韓笑,好似在說:「就是這個嗎?」而韓笑則伸著手,臉上的表情像是被石化了一樣。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本來是想讓她回去看的。

沒想到,是查小逸先開口,風輕雲淡地說道:「我早就知道了。」

「啊?你早就知道?……知道……知道什麼?」韓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謝謝你送我的書,我很喜歡普希金的詩!」像太陽又從烏雲中鑽了出來,查小逸的臉上又綻開了笑容。她已然走回了排練室,又回頭答謝道:「我會好好看完的!」

韓笑的心裡直打鼓,他不知道她說的「看完」是指那本詩集,還是那封信……

·

結束了一天的學習,又到了熄燈時刻,宿舍樓里穿著睡衣、端著水盆的女生來來往往,嬉笑聲與盥洗聲不絕於耳。蔣雯雯披散著濕漉漉的頭髮回到427宿舍,剛要關燈,突然發現好像少了一個人:「小逸呢?」

軒爺一個翻滾從床上站起來,扒著欄杆向上鋪看去,果然,小逸的床鋪上空蕩蕩的。蔡晴和高夢雅也都放下了閑書,向對面看過來。蔣雯雯這麼一問,大家才恍然憶起來,晚飯過後好像就沒有人見到過查小逸。

「嗨,估計又是去圖書館自習去了吧。」軒爺不以為然地說,爬回了自己的床上。

蔣雯雯不相信,說:「期末考試都已經結束了,還去圖書館自習?」她覺得不對,放下洗漱用具,披了件外衣就往門外走。

「哎你去哪兒?」

「我去找找她!」蔣雯雯在門外說。

這個鐘點,教學樓和圖書館都已經清人鎖門,小逸還能去哪呢?蔣雯雯又找了A教排練室,小逸也不在那裡,於是她又找到操場來。晚上十點多,熄了大燈的操場上已然沒有多少人,除了幾個貪玩的男生還在籃球場摸著黑投籃,零星的幾位同學還在塑膠跑道上,或跑或走,夜幕之下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蔣雯雯邊找邊喚著小逸的名字,沿著跑道找了大半圈,才在一盞路燈下發現一個抱膝蹲坐的背影。十二月的晚上,冷風鑽入衣袖都會令人打個激靈,她卻只穿著一件長袖的針織帽衫,像一隻受了氣的小貓一樣委屈地蜷縮著,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憐。蔣雯雯終於跑到了小逸面前,順了順呼吸,問道:「熄燈了不回宿舍,你在這逮老鼠呢?」

可是,蔣雯雯很快就收起了這般戲謔的口吻。她發現,路燈下小逸的肩頭在微微顫抖,散開的頭髮在地面上投下了一團陰鬱的影子。隱隱約約地,能聽到她輕聲啜泣。

蔣雯雯擔心地捧起了小逸的臉龐:「親愛的,你哭了?……誰欺負你了?」

也許不問還好,這一問,小逸更是哭得梨花帶雨。但她很快便用手擦去了臉頰上的淚痕,倔強地抽噎著說:「我這是……感動的淚水。」

感動?蔣雯雯聽了差點笑出來。有誰會大晚上不睡覺,在操場上感動得痛哭流涕?不過,小逸這麼說,蔣雯雯心中的擔心一下子退了一半,她撇著嘴問道:「感動什麼啊?」

那是什麼?蔣雯雯發現小逸的手中攥著一個信封,她伸手去拿,小逸並沒有拒絕。蔣雯雯又偷偷瞅了一眼小逸,確認她好像真的不介意,這才把信展開在自己眼前,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念起來:

「親愛的小逸……咳咳,我的媽呀『親愛的小逸』?」

第一句話就讓蔣雯雯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見小逸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便接著念了下去:

「……從我第一天見到你,我的目光便被你吸引去。你拿著行李站在藝大附中的校門前,那一刻,陽光好像都向你傾斜……」

「喔噻,不是吧!郎豕學長這麼肉麻?」蔣雯雯哈哈笑著,突然意識到好像不太合適,於是又嚴肅起來認真朗讀:

「你從遙遠的北方漂洋過海來到這裡,報了藝大,又恰巧讓我在入學的第一天就接新生接到你。我能感覺到你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你。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我想,是媽祖把你送到我身邊的吧!你鬼使神差地闖進「隱形之夢」樂隊,又莫名其妙地闖進我心裡,害我丟了魂兒,在比賽中都因想你而出糗……」

蔣雯雯強忍著笑意,心中不禁要給郎豕學長這番土味情話豎起大拇指。不過,這倒是挺有意思,她倒要看看一個「人見人愛、臭名遠揚」的高年級學長,是怎樣拿下427宿舍的可愛學妹的!

「我們從陌生到認識,從認識到誤會,從誤會到擔心,從擔心到相知。一年時間太短,但我好像上輩子就喜歡你。在教室,在食堂,在運動會的跑道上,在樂隊,在舞台,在放學后的運動場,在錄音棚,在遊子酒吧,在新埔的大街小巷……蓬勃朝日,斗轉星空,有你的地方就有和煦春風,春風翻亂了我的五線譜,讓滿頁的音符都綻放。

是的,我曾經疏於打理的心靈花園,因為有了你的澆灌,它已然滿園芬芳!有了色彩,有了溫度,它活了,再也不是冰冷的。我也活了,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郎豕。我多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蔣雯雯翻到信紙的背面,又翻回來,將信封舉到路燈下抖了抖,不確定地看向小逸:「……沒了?」

「沒了。」小逸似笑非笑地說。

「就一頁?」

「就一頁……」

「這明顯沒寫完嘛!不然就是丟了幾頁……」蔣雯雯陷入了沉思,她好像突然理解了小逸為什麼難過,她後悔自己說得那麼輕描淡寫。

小燈也熄了,操場徹底被黑夜佔據。夜風拂過空曠的人造草坪,足球門網在銀河天幕下微微擺動。蔣雯雯也屈膝坐在查小逸身邊,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她們仰望著的那片星空里,獵戶迎戰金牛的戲碼正亘古不變地演映。

「小逸,你聽過那首《六等星之夜》嗎?很好聽,我唱給你聽啊。」蔣雯雯輕聲哼唱:

「傷ついたときは

そっと包みこんでくれたらうれしい

転んで立てないときは

少しの勇気をください

想いはずっと屆かないまま……」

(註:

受傷的時候

只要你將我溫柔環抱我就無比感激

一蹶不振時

請給我一點點的勇氣

你卻始終不知道我的心意……)

「嗯?小逸?」

蔣雯雯的歌聲被打斷了,因為小逸在她的身旁用手撐著地面站了起來。在銀河微弱的輝光下,她那宛如黑色剪影般的輪廓正仰頭望著天幕,大聲背誦: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兒憧憬著未來,

現今總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將變得可愛。」

蔣雯雯想要勸她什麼,小逸卻好似回到了凡星社的話劇舞台上,提起一隻手臂,深情地朗誦著。一首接一首,一段又一段,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穿過詩句編織的幻象,她像是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少女背影,她彷彿是要真摯地念給她聽:

「再見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滾著蔚藍色的波浪,

和閃耀著嬌美的容光。

好像是朋友憂鬱的怨訴,

好像是他在臨別時的呼喚……」

「……天真的幻想家啊,請相信,你不會愛。

哦,如果你,憂鬱情感的追尋者,

一旦被愛情那可怕的瘋狂所觸及,

當愛的全部毒液在你的血管中沸騰,

當失眠的夜在漫長地延續,

你躺在床上,受著愁苦緩緩的煎熬……」

「於是,等死亡的夢覆蓋著我永眠,

你就可以在我的墓前感傷地說:

我愛過他,是我給了他以靈感,

使他有了最後的愛情,最後的歌……」

「我的名字對你能意味什麼?

它將死去,像濺在遙遠的岸上,

那海浪的凄涼的聲音,

像是夜晚的森林的迴響。

在這留作紀念的冊頁上,

它留下的是死沉沉的痕迹,

就彷彿墓碑上的花紋,

記載著人們所不懂的言語。

它說些什麼?早就遺忘了

在新鮮的騷擾和激動里,

對你的心靈,它不能顯示

一種純潔的、柔情的回憶。

然而,在孤獨而凄涼之日,

你會抑鬱地念出我的姓名;

你會說,有人在懷念我,

在世上,我還活在你的心裡……」

「小逸……」蔣雯雯從背後擁住了查小逸,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不想讓她再念下去了。蔣雯雯的額頭緊貼上小逸的身體,她的心裡莫名湧上一股悲情。

兩個女孩抱頭痛哭,蔣雯雯安慰小逸說不要多想,郎豕學長的情意就像信上寫的這樣明白,即使找到后頁也不會有別的意思的。小逸哭著點頭,她多麼希望蔣雯雯說的是對的,可她知道自己在藝大附中的日子已經進入倒數,她所擁有的這一切,早晚也都會成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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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比諾尼的長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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