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與眾不同,萬中無一
離了紫禁城,劉同壽思潮翻湧,一時間,不得其所,於是半路上就轉了向,乾脆直接去見張孚敬。在睿智的老師那裡,這類問題,通常都有一個很清晰的答案。
但這一次,張首輔的回應卻不如劉同壽期待的那樣迅捷、有力。
老人沉吟良久,最後只是苦笑:「陛下果然有這個心思,老夫當日本以為……」
「皇上沒向老師暗示過?」劉同壽有些驚訝。
張孚敬歷史上的名聲挺糟糕的,世人都說,他是靠逢迎媚上才得以上位,是個沒啥節操的人。這說法,劉同壽現在當然不會信,但嘉靖沒有道理不試探一下啊。
「這麼么,或許有,或許沒有。」張孚敬的回答有些模稜兩可,見弟子一臉迷惑,他進一步解釋道:「世人雖皆道先帝荒唐,但實際上,嘉靖朝之初,國庫還是相當充實的,經過查沒皇莊、船舶司、鹽監、礦監,更是有一筆極豐厚的入賬……」
嘉靖即位之初,壓根就不差錢,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改禮制上面了。在這方面,張孚敬充當了急先鋒,嘉靖自然也沒啥好不滿的。後來,二楊、費宏等前朝老臣在激烈的朝爭中一一被淘汰,禮制之事才有了告一段落的意思。這時,嘉靖才真正有心情關注朝政。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嘉靖愕然發現,不差錢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回頭了,當時的朝廷。雖然還算不上多窘迫,但也必須量入為出,才能維持局面了。
好面子,又有心做出番事業,超越歷代先輩的嘉靖當然不會甘心於此,於是,桂、張組合適時的推出了包括一條鞭法在內的。一系列變革措施,嘉靖帝龍顏大悅,御筆一揮。當即准奏。
然後,和歷史上的所有變革一樣,阻力出現了。這是最考驗政治家毅力的時候。張孚敬和搭檔桂萼都很有毅力,但嘉靖的熱情完全體現在改禮制和修道上,對其他事,向來淺嘗輒止。
沒有皇帝的支持,在朝中根基薄弱的張、桂二人,很快就陷入了困境。幾度沉浮,幾番風雨,最終,桂萼帶著一腔抱負,赫溘然長逝。此後,張孚敬愈發的孤掌難鳴。
經過這些事,張孚敬算是看明白了,皇帝若是無法下定決心,施政是不可能順利的。既然如此。搞不定皇帝的他,還不如早日急流勇退,尚能保全妻子。
嘉靖開始答應的還算痛快。可是,等張孚敬不在身邊了,他又發現不太習慣,於是又把人給召回來。老張報著希望回來。嘉靖卻又反悔,如是幾個來回,張孚敬終於徹底死心了。
「近年來,老夫所做,不過拾缺補遺而已,首輔權相?呵呵,無知者妄言罷了。」張孚敬如是總結道。
劉同壽懂了。嘉靖開始沒這方面的需求,後來有了,卻將希望寄托在桂、張的變革之上,再後來,張孚敬心灰意懶,也沒了試探的必要。又或者嘉靖暗中試探過,但張孚敬沒有察覺,依然進行著修補匠的工作,最終導致了嘉靖的徹底放棄。
「老師若去,接手者會是怎麼個章法?」劉同壽又問。
「李宗易性寬和,向無主張,加之年歲已高,陛下不會對其抱有厚望,即便有,他的回應也不會太積極。夏桂州似媚實剛,尤為好名,有弄權的機會,定然不會放過,可同時,他還會顧忌聲名,說好聽了是兩者兼顧,說難聽了的話,則是蛇鼠兩端,即便一時得勢,亦難長久。」
「日前陛下召老夫入宮奏對,曾提及費鵝湖,似有起複之意。此人乃是前朝老臣,由成化至今,已歷四朝,閱歷極豐,尤擅權謀之道。若是此人起複,倒是頗為可慮,不過,四朝元老的名頭,即是助力,亦是牽絆,他未必敢於將一世清名拿出一搏。」
劉同壽的本意是想問點參考意見,以作借鑒。張孚敬卻誤會了,以為弟子問英雄譜,是打算有針對性的制訂策略,確認威脅程度。這種事,他這個做老師的自是當仁不讓,當下抖擻精神,將滿朝大臣,一一點了個遍。
李時、夏言、顧鼎臣,許贊,這些當紅的;如費宏和翟鑾這種,已經致仕,有希望起複的;再加上一些目前不在京城,但潛力巨大的,這裡面就包括了目前還在南京的嚴嵩。
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對任何一個有志於朝堂的人來說,張孚敬的見識都貴不可言。有著在內閣近十年的經歷,他對嘉靖朝政壇的了解極為透徹,遍數天下,能在這方面出其右者,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
在某種程度上,他差不多預測出了今後二十年,政壇巔峰的變遷。
當然,老張不是神棍,沒有後世帶來的見識,他的預測是有偏差的。比如嚴嵩和夏言的關係,他就是以同氣連枝的黨羽來評估的。
嚴、夏二人既是同鄉,還有一層師生關係,在這個時代,這就算是相當鐵的關係了。事實上,兩人走的確實也很近,儘管他們的關係有些尷尬。嚴嵩是老師,夏言是學生,但後者卻居於高位。
當然,這點尷尬並不算多大妨礙。張孚敬認為,夏言入閣后,肯定要引奧援幫襯,嚴嵩的可能性相當高。有了這層關係,只要他日後不被夏言連累到,入閣拜相,自是水到渠成。
而劉同壽心知肚明,這倆人後來反目成仇,夏言甚至可以算是死在了嚴嵩手上。可這種事,誰又能提前預測出來呢?也只能慨嘆政壇波詭雲譎,變幻莫測了。
曆數了這麼多人物,劉同壽卻沒得到真正想要的答案。
歸納張孚敬的觀點,面對嘉靖的要求,無非只有三種策略:順從、抗拒、陽奉陰違。
張孚敬所做的,就算是委婉的抗拒;夏言可能做的,是陽奉陰違,他很可能表面順從,實際上卻採取其他對策,搞事來分散嘉靖的注意力;而張孚敬沒有直接點名,但劉同壽卻心知肚明的,就是嚴嵩全盤接受的策略。
以先知者的眼光,按時間順序來看,嘉靖朝的政壇脈絡,一目了然。從抗拒,到陽奉陰違,最後全面順從,嘉靖帝與外朝的鬥爭,獲得了全面的勝利,儘管這勝利並不能持續太久。
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會發生的現象。
讓劉同壽犯愁的是,他要如何抉擇呢?涉及到歷史的必然性,似乎是個無解的難題啊!
好在,他有個好老師。
「同壽,你要知道,你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如果將聖眷和回報比喻成賺錢和花錢,這件事就很容易說明了。抗拒者,屬於有出無進,就算前期有些積累,遲早也會敗得一乾二淨;陽奉陰違者,象是不務正業,專事賭博,運氣好的時候,能維持有進有出的局面,但一旦運氣變差,或者賭場有人搗鬼,那麼……」
「順從,就是老老實實的種田做生意,有進有出,最為牢靠。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種田有旱澇之虞,經商更是前途莫測,隨便一個小意外,就可能打破你長久以來經營出的局面。」
「以上諸法,風險各有不同,但無論哪個,都不能保證天長地久。這還是僅僅考慮與皇上的關係,如果再把朝局考慮進去,那就更加難有保障了。」
「然而,同壽你,卻是完全不一樣的,你有點石成金之術!」
「沒有進項、賭博輸了、種田顆粒無收,做生意賠了,對別人是致命傷,對你來說卻不是,因為你能無中生有,變錢出來。無論怎麼虧空,你都有法子補上!這,才是老夫很早以前,就看好你的原因。」
老師,你乾脆就直說,我有金手指算了……但仔細想想,還真就是這麼回事。
從歷史上,嘉靖朝的幾大權臣的收場來看,老師說的還真不錯。
老師自己不用說;夏言的解決那是之相當慘烈,賭博的人,不是大輸就是大贏,正應了老師的比喻;嚴嵩失聖眷,則是因為幾個小意外,累計起來之後,成了致命傷。他的下場也很慘,不過那不是嘉靖本身的意思,而是他的政敵們的反撲。
自己還真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因為自己可以作弊。在政事上惹皇帝不爽了,不要緊,可以編個戲法彌補,先前還在紹興的時候,自己不也沒少觸皇帝霉頭么?最後還不是青雲直上?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有金手指的人,哪能以常理度之?
「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忘了,無論你做了翰林、尚書,還是大學士,又或僅僅是個小道士,你的根基都在紫禁城。只要聖眷不衰,無論你做什麼,都有可行之道,這,就是嘉靖朝的法則。」張孚敬語重心長的說道。
「多謝老師指點迷津。」劉同壽鄭重其事的站起身,一揖到地。沒錯,無論身份如何改變,皇帝的要求如何苛刻,成功的鑰匙,都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就是忽悠,只要將忽悠進行到底,自己就能無往不利!
「倒也不用這麼莊重,你也不過是當局者迷,只要靜下心來想想,遲早會想通的。」張孚敬捻須而笑。
這一刻,他彷彿穿越了時光,看到了最得意的弟子登閣拜相,在大明巔峰指揮方遒,揮灑自如的景象。
薪火傳承,輝煌至此,老懷告慰,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