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5)
空氣沉凝,肅音可聞。
月猗朝前邁出兩步,下意識地把傅泠崖擋在身後,藏在袖底的指尖銀芒躍動,蓄勢待發,「閣下既已到場,又何必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實在有違君子之道。」
絲絲輕笑一閃而過。
片刻后,一襲暗色長衫登時落入眾人眼底,衣角的紋路華貴而精巧,明顯不是凡品。
「蓮峰上仙,好久不見。」
靡靡如音的聲線傳入耳畔,讓月猗不自覺地微微心顫,「吾該稱呼你為妖皇帝俊,還是……」
他聞聲搖首,「吾好像從未說過自己是妖皇帝俊。」
話語微停,「而且,說起來,上仙應該感謝於吾。」
月猗輕輕挑眉,「閣下此話怎講?」
「若吾猜得不錯,上仙是在丘北雪林一行后才懷疑此處乃為幻境,對吧?」
「對。」月猗乾脆利索地回答,根本不曾想過隱瞞。
他淺淺頷首,「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上仙之能,確實不負涿玉宮主的教導。」
話語微頓,「只可惜,斯人已逝。」
他的話,猶如驚天之震,瞬間震散她腦海里的迷濛,與此同時,斑駁陸離的記憶,也逐步拼湊完整,人與影漸合。
她,姓從師門,名月猗,乃是師尊親口所取,但非錦城少主,非前任天山閣少主,也非盤古令主,乃是涿玉宮長老,蓮峰上仙。
月猗抬手輕輕一握,縷縷靈力自身周徐徐旋轉入體,衝破封印,悉數融歸丹田。
下一瞬,只見她的修為和氣息越攀越高,不到兩刻鐘的時辰,就已升至入乘之期。
額心處的金烏之紋,也陡然衝破束縛,變得越來越清晰明艷,也悄然染上一抹墨色。
但無人知曉,月猗此時正經歷一場生與死的較量,稍有不慎,便會造成靈力失控,魂飛魄散。
積壓多時的靈力被她突然解封,就如同決堤的湖水,以勢不可擋的姿勢,暴速地沖刷過她體內所有的經絡。
無奈之下,她只能選擇同時解封魔氣,讓它去對抗那股純然強悍的仙家靈力。
兩股靈力互不相讓,鯨吞虎噬,帶給月猗的痛苦,可想而知。
蒼白的顏色,慢慢爬上那張儂麗冷艷的臉龐。
她不曾敗過仙妖之爭,不曾墮入魔道,如今,自也不會輸給這次。
一股金色的火苗瞬間湧出,團團包裹住月猗,卻無毀壞的炙熱,只有如晨曦拂曉般的柔和,慢慢幫助暴躁的靈力歸入丹田,氣息漸穩。
傅泠崖不禁握緊攬月。
等到月猗再度睜開雙眼時,周身的氣度倏變,自帶傲華矜貴,恍若高不可攀,一如傅泠崖記憶里的模樣。
也許,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司月猗,靈力和修為皆屬上乘的涿玉宮長老,蓮峰上仙。
傅泠崖輕輕扯唇,露出似苦澀萬般的笑意,一顆清淚則極快地沒入鬢角,消散於空。
從今以後,她為師,他是徒,永遠不可能再跨越這一步。
那,弟子便祝師尊,一生平安喜樂,心想事成。
指尖靈力浮現,登時幻化成一支鋒利的冷箭,極快破空而去。
可讓人出乎意料之事,卻是那支冷箭竟徑直透體而過,絲毫不曾傷到他一分。
他好笑地搖首,「上仙,你殺不了吾,至少在這方幻境里。」
「殺不了如何,殺得了又如何,吾只隨心,不隨墮欲。」月猗微抬下頜,凌厲的氣質徐徐縈繞周身,宛若一把出鞘之劍,鋒芒畢露。
可若鋒芒太盛,便會傷人傷己。
他不由得低低嘆息,金芒乍起,剎那撕裂幻境,「司月猗,想找吾,就來烏桑山,吾等你。」
尾音幽沉,好似許諾。
幻境被破,所處之人都將回歸現實,月猗注視眼前之景隨風而逝,淺淺闔上眼眸。
不多時,所有的喧囂都如退潮般遠去,唯有一縷嘆息的尾音,裊裊消失在虛空之中。
記憶如同滾石,全部侵壓過來的那一刻,月猗只覺呼吸頓遲,軀已透寒。
斑駁陸離的片段不時閃過腦海,人潮川流不息,猶如三生石畔的恩仇愛恨,靜靜地述說,鋪轉,最後定格在鮮紅之色上。
町蘭水榭,玄閣。
一聲嚶嚀輕輕響空,卻驚得在不遠處闔目淺憩的人瞬間起身,快步來到床畔,帶起衣擺翻舞不休。
月猗恍覺此刻的她彷彿正身置火海,燥熱無比,額上滾落過顆顆碩大的汗珠,暈濕鬢角,卻被另一隻溫涼的指尖盡數拭去,動作極其輕柔,生怕驚擾到她一分。
清風徐進,依稀送來陣陣幽蘭之香,像有安神的作用一般,緩緩安撫下月猗躁亂的識海,回歸平靜。
姣好儂麗的臉頰彎向一側,再度睡沉過去。
只不過,現在的她,面容平和,已無夢靨纏身。
翌日,天氣難得晴好,萬里無雲。
月猗慢慢自沉睡中蘇醒,掙扎著起身,卻只覺通體酸軟無力,似使不上一分力氣。
鼻尖,若有若無,彷彿傳出縷縷幽蘭的冷香。
忽然間,一雙有力的臂膀自身後傳來,穩穩扶住她,肌膚的溫熱感隱約可觸。
她不覺怔愣。
只因,瞥過去的視野里,有張陌生中略帶幾分熟悉的面容,五官分明,下頜流暢,面冠如玉。
一時之間,屋內的氛圍倏變尷尬。
少頃,他將月猗仔細扶坐好,舒適又休閑,便撩袂跪下,儒藍的衣擺在地面上暈開道道條紋,「弟子不孝,還請師尊責罰。」
月猗一時還回不過神,不知該如何反應。
許久不見她的回答,傅泠崖不覺抬眸,卻看見她面上的怔然,心中微痛。
許久過後,月猗回過神,徐徐垂下眼瞼,看向床邊那隻蒼白瘦削的手指,似可深深見骨,「帝君早已不是涿玉宮門下弟子,又何來懲罰之說?」
隨話罷,傅泠崖焦急地撫上擱在床邊那隻瘦骨嶙峋的指尖,「師尊要打要罰,弟子絕無二話,但懇請師尊,不要將弟子逐出師門。」
月猗慢慢抽出手,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看來帝君還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是否需要吾來說一說那段傳奇。」
一番話,狠決而直接地撕開他想要粉飾的平靜,露出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