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貨郎
裴雍一邊說著,一邊將帕子遞了回來。
趙明枝去接,堪堪碰到布帛一角,等反應過來那後半句話,一時全無準備,手抖了一下,根本來不及抓穩。
馬車還在向前疾馳,帕子甫一離手,便往下方滑落,又隨風向後。
她從來反應不慢,此時卻早忘了伸手去抓,又不知當要怎麼回答,只得把指尖捏緊車沿,再看裴雍時心中情緒難做描摹,無奈道:「二哥又何必如此。」
而裴雍早一傾身,也不懂他究竟是怎麼做的,明明動作看似不急不快,卻是懸空一探,正正將那帕子撈在手中,爾後再度送到趙明枝面前。
他側過身來對著馬車,也不去看路,任由身下馬匹自作主張,只管將視線投在趙明枝身上,問道:「哪裡又生出了什麼何必?」
又道:「你怎知於我是何必?」
他將手放開,笑道:「況且教與不教,怎麼教,也不是你我說了算的——多少還要問了學生才能知曉。」
帕子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但趙明枝只會幹抓著,壓根無心去理會,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問什麼學生?
憑這裴二哥用十分真心做的底,又有那樣手段,便是自己也漸漸招架不動,真要給弟弟一頭撞上來,豈不是更要節節敗退?
眼見趙明枝攥著帕子安靜不語,裴雍也不催問,只將視線收回,又打手拍了拍馬頭。
那馬頓時打了個響鼻,將前蹄高做揚起,再落地時好似連動作都變輕了,踏在大道上,幾乎少有聲響。
待馬兒往前又幾個縱越,裴雍忽然問道:「如果換一個身份,換一個樣子來,同今日全不相同——你我從小比鄰而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然而然做了親,我在外放牛耕田,你在家中能不能織繡的?」
趙明枝下意識搖頭,道:「我綉工那樣難看……」
裴雍輕輕笑了一下。
車馬不停,那笑很快隱沒在風聲當中。
他問道:「且先不管什麼織綉,當真有那樣日子,你會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
趙明枝被問得認真起來,半晌才道:「若要做營生,不如釀酒?二哥辛苦一年,好容易得了糧食,若單拿去當糧谷賣了,其實得利不多,不如拿來釀酒利差還大些。」
她說著說著,倒是起了興頭:「我爹說村酒都是濁酒,喝不醉人的,釀久了還容易變成醋——實在不行,我釀酸醋賣也好,家家戶戶都用得著。」
「平常就在左近賣,圩日到近處集市擺一擺,也可以擔到街巷裡吆喝一回,若能闖出個名頭來,未必不能自家能開間酒肆、醋坊什麼的,糧生酒,酒生錢,錢攢夠了再多買田畝,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裴雍笑著道:「買那許多田畝,我一個人哪裡種得過來?」
「那便正好在村裡短雇些勤力的幫著一齊種,我那酒肆開起來了,未必不能庇護一村人,到時候多的是事情給他們干,要有種糧谷給來釀酒的,要有出去貨賣酒醋的,還要幫著運送的,有看賬的看庫的——二哥管不過田,難道還管不過人?」
趙明枝煞有其事地道:「不過這些都是後頭事了,生意從來沒有好做的,剛開始未必有人肯買我釀的酒醋,還是要辛苦二哥種田養家,且放心,不會叫你一人吃力的,忙時我自跟著去田裡搭手,但要是遇得農閑,也可以另找些門路……」
她想了想,問道:「我同二哥一擔些東西到各村貨賣怎麼樣?小本買賣,豐儉隨心……」
眨眼間已是給二人安排了好幾樁事情做。
裴雍難得沒有一口答應她的提議,反做搖頭道:「農閑時天寒地凍的,我哪裡捨得叫你出去外頭穿街走巷,既然只是做些小本買賣,我一人去就是了。」
他說得實在自然,顯然這念頭早已根深,脫口便能出來。
趙明枝莫名覺得手中滑膩膩的,低頭一看,原是那浸了香脂的帕子正挨著自己掌心,尾巴被風吹得一顫一顫的。
她也不抬頭,只盯著那帕子,鬼使神差的跟著搖頭道:「既是年少相識,想來情誼深厚,此處不捨得,難道彼處就……」
她把頭偏了一下,也不知是躲那迎面吹來的風,還是躲其他東西,過了好一會,也不把那後邊一半話接完。
倒是裴雍笑了,慢慢接問道:「彼處也不捨得嗎?」
趙明枝說出方才那樣的話,其實早已破罐子破摔,此時終於抬頭,卻把話題岔開,彷彿想要撿起那一地碎片慢慢貼回去。
她道:「一人貨賣,自然不如兩人一道,如此事半功倍之事——以我想來,先要在左右鄰舍探問一會,看各家四季究竟缺些什麼,再看各處貨郎來時什麼賣得好,哪樣得利多。」
「一肩只能挑兩擔,本來貨就少,要多多裝那些賣得好,又相對輕巧,最要緊是得利大的,不然跑得累,到頭來只得三瓜兩子的,又何必如此?」
「除此之外,既是四處走街串巷,想來能曉得各處東西價格,十里八鄉各樣東西自有起伏,一路賣東西,也一路可以準備收些當地物什,若能貨東往西……」
她拼得這樣起勁,裴雍只含笑聽她說,甚至半點不捨得打斷。
倒是車廂里忽然傳來些微聲響。
趙明枝回頭去看,原來是兩個正打盹的宮人已經醒來,四眼發懵看向自己。
便是角落裡的木香也正睜著眼睛。
也不知她何時醒來的,又究竟聽了多少,此時竟也有些疑惑,甚至開口勸道:「殿下從前不是總說人力總有盡時?一天加起來不過十二個時辰,殿下已是個個時辰都排著事,忙得吃飯的功夫都不夠,當真再擠不出時間去做什麼貨郎貨娘了……」
趙明枝自然不可能去做什麼解釋,更不好說那些不過虛妄設想,只好含糊「嗯」了一聲,把那窗帘掛起,又飛快地往外瞟了一眼。
而裴雍還在微笑看她。
他神情太過溫柔,比春風更輕拂,比日光更溫煦,看得趙明枝的心都有些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