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朝平心死
當周靈一身孝白俯首跪於堂前那刻，周毅輕輕抽了口冷氣，心口微疼。
語氣輕柔道；「平兒，父皇知曉你此行目的，但茲事體大，父皇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就當幫父皇一次，可好？」
周靈直起腰桿，定定看上首坐著的周斌，微微啟唇：「為什麼？」
聲線沙啞，帶著滿滿的質問。
周毅瞧著周靈倔強的神色，鼻尖泛出一股酸意。
他這個做父皇的如何不知，自轉醒來，周靈幾乎不眠不休，一直守在自己母親靈柩前。生母喪命，自己一身本領皆被廢黜，本該為她撐起一片天的父親，卻還昧著心發那麼一道聖旨。
可周毅沒有辦法，身為帝王，他當須如此。為防變故，他只能舍掉女兒保儲君。
輕輕嘆出一口氣，周毅答道：「若讓天下人知曉當朝太子的行徑，斷然遭萬人唾棄，繼承不得皇家基業。屆時只得從宗室中選出一人來，諸侯必然紛爭，到那時候大周當真要亂了！」
周毅說的這些，周靈如何不知曉？
可她不服，即便為著安寧大義，就能如此昧著良心做事嗎？
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周靈看向周毅道：「天下大義？父皇所為的，多是皇家顏面才對吧？」
「放肆。」
即便周靈如此擺在明面上，周毅心中微怒，卻還是不忍大聲斥責，只得壓低聲音道：「父皇自是為大局考慮，你回去休養，莫再胡鬧。」
「大局？胡鬧？」
周靈睜大了眼，眸光泛紅：「我倒想問問父親，是什麼大局，讓您將我麾下所有親兵貶謫邊疆？是什麼大局，逼著舅舅去守陵？是什麼大局，讓您顛倒黑白，寒了妻女之心！」
大局？不過是顏面問題，不過是包庇兇手，不過是為了王座罷了！
「女兒險些慘死，母親含冤而亡，舅舅遭受牽連，兇手卻安然無恙逍遙法外，甚至得王法庇護，這到底是父皇在偏袒太子，還是女兒在胡鬧？！」
聲聲質問，逼得堂堂帝王目光閃躲，面色發白。一聲父親，宛若當年府中模樣。
周靈不是在用公主身份，也不是在用天策上將身份，而是來自一位女兒，對一個父親的質問。
被揭了心思，周毅終是怒聲斥責：「放肆！周靈，你逾矩了！帝王做事，容不得你一屆女流置喙！」
周毅在用帝王之權壓著她。
一屆女流四字，周毅咬音極重。
周靈模糊著雙眼，輕輕笑了。
從反了前朝，登上皇位的那刻開始，父親這個人，早就亡去，端坐在周靈面前的，非是父親周毅，而是整個大周的帝王！
「陛下是怕臣報復太子，連著梅國舅一族還有臣諸位將領，一同調遣分散開來，如此，臣已是廢人，身邊又無兵可用，沒了爪牙，對太子殿下便構不成威脅，父皇方能安心扶植太子殿下上位，臣說得可對？」
周毅呼吸一窒，周靈目光平靜地直直望著他。
周毅了解周靈秉性。為保周斌安危，為徹底穩固其儲君位無可動搖，就必須斬斷威脅最大的周靈所有羽翼，防止其報復，於是聽從丞相李勤及太子一脈的建議，下此聖旨，將周靈變成一位徹徹底底的朝堂公主。
周毅了解周靈，周靈又如何不了解這位帝王的心思。
抬手將聖旨扔在周毅腳下，周靈神色中滿滿是疲倦與疏離，帶著冷意開口：「若猜得不錯，當楚國戰報送到陛下手中后，陛下下的第二道旨意，便是送臣和親。」
目光沉靜，語氣陳述毫無波瀾，帶著篤定。
抿唇許久，周毅才緩緩開口：「這是你作為大周公主，應盡的職責。」
輕輕呵出一聲，周靈落下一行清淚，顫著身子直視帝王，龜裂帶著血跡的干唇，綻出一抹笑來。
幾天前，她是天策上將，是大周的戰神，絕不可前去和親被羞辱，高高在上。如今，她只是一位大周朝平公主，和親是她的榮耀，是她應為大周盡的責任。
自身難保，連為母伸冤的資格都沒有。
當楚國發現他們握在手裡的，早便不是天策上將，只是一屆無用女眷之時，等著她周靈唯一的路，就只客死他鄉。
博了數十年光景，得一薄命紅顏。
這，便是她周靈的價值。
周毅別開目光，一隻手無力地抬起揚了揚：「退下。」
周靈不再言語，雙手合地，深深俯首，朝著座上帝王跪拜：「臣告退。」
目送周靈款步離去，視線落於下首明黃聖旨之上，周毅這威儀的身子終癱了下來，神情滄桑，彷彿老了好幾歲。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至此，他周毅，是真正的孤苦一人，還是自己一手造就。
回府之後，周靈看也不看那些大監將領，朝齊若道：「讓他們滾。」
諸人幾乎是顫著身子匆匆離去。
「公主……」
齊若瞧著她模樣，欲言又止，最後只輕輕嘆口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周靈神色平靜，不言不語，只跪在蒲團前，為親生母親守著靈，時不時添些紙錢於身前火盆中。
跟隨數年，即使周靈不曾說隻言片語，但齊若知曉周靈如今處境，更痛心她遭此變故。
凌雲再忍不住，撲通一聲跪於周靈身前。
周靈燒著紙錢的動作頓住，抬眸看他。
雙手死死握拳，凌雲語氣無比堅定而誠懇道：「公主，屬下願為公主及貴妃報仇！」
將目光收回，周靈低頭繼續著動作，不答凌雲請求。
凌雲那一向冷峻的面容，劃過心疼與決絕，俯首道：「公主，反了太子吧！」
周靈鬆開手，一沓厚厚的紙錢滑落火盆中，齊若一向波瀾不驚，此刻也抽了口氣看凌雲。
凌雲頭磕在地面一動未動，周靈眸光泛冷，直直射向他。
大堂寂靜許久，凌雲終於聽得上頭傳來周靈的聲音。
「我不希望再從誰的口中，聽見類似的話。」
凌雲抬首，周靈面無表情看著他，乾裂的唇啞著聲音再次開口：「去，領罰。」
道了聲是，凌雲面容沉靜地起身，邁出大堂。
周靈治軍，以鐵血手腕著稱。有功者大賞，有過者酷罰。如凌雲此番大逆不道之言，一頓虎鞭下去，恐一層皮都得被扒下。
齊若不忍，朝著周靈低頭作揖，正要開口，就聽得周靈冷冷道：「你若求情，便跟著一道。」
張了張唇，齊若只得起身。
「公主，梅國舅求見。」
聽得堂外婢女通傳，周靈自始至終沉靜如水的眸光，才有了些許波瀾。
「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