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錯的面色以及額上滲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當真是瞧不出他此時此刻正燒著高熱,身上還有十多處刀傷箭傷的。
容舒咽下嘴裡的板栗仁,頷首道:「郎君忙去罷。」
顧長晉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著慢而穩的步子離開松思院。
盈月直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方才悄聲道:「大夫不是說姑爺傷得很重嗎?怎麼奴婢瞧著姑爺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樣。」
「誰說不是呢?」盈雀接過話茬,「若是傷得重,怎還能去書房辦公?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兒就不必急匆匆趕回來了。」
容舒盯著碗里的半顆板栗仁,想起前世,顧長晉也是如此,醒來剛吃完湯藥,便下床去了書房。
那時她也以為他的傷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幾名大漢將軍從宮裡抬回來,方才知曉,他一直忍著高熱,淌著血在為許鸝兒母女陳冤。
顧長晉,其實是個好官。
一個走在刀刃上,阻人財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會有長安街的刺殺,才會有後來的萬重驚險。
當初便是他這與琨玉秋霜比質的品格惹她傾了心。
誠然,摘星樓之遇,容舒的確是對這位寒門公子動了心。
可也不過是動心而已。
人這輩子那般漫長,能讓自己動心的又不只有一人。
容舒帶走那盞摘星燈,不過是為了紀念自己頭一遭對一個男子動心。
真真正正對顧長晉傾心,是在知曉他就是那位在金鑾殿上告御狀的狀元郎開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從開春一直下到夏末。
欽天監在年初時便預警了黃河將有大水,朝廷撥了六百萬兩用來加堤固壩。可洪水來時,中下游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數濟南、開封受害最重。
聖人震怒,令人嚴查,底下之人官官相護,最後只交出三名知縣頂了罪。
恰巧來年的三鼎元,狀元出自濟南府,探花出自開封府。二人趁著金殿傳臚直面聖人之機,竟不約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員來。
明言指出正是因著開封、濟南上上下下數十名官員貪墨橫行,侵吞了朝廷用來加固堤壩的銀子。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黃河水患泛濫,濟南、開封兩府城平地成湖,漂毀官民廬舍無算,溺死者一萬二千餘人(1)。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兩個月後,濟南府、開封府數十名官員或罷官或下獄。
地方大臣背後的裙帶關係素來錯綜複雜,顧長晉與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場揚了名,但同時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禮監里的幾位大監。
與顧長晉成親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過多少漫漫長夜。
以筆為刃,他給許多人翻了案,又將許多人送進了牢獄。
甚至於後來,沈家與承安侯府通倭一案,顧長晉說人證物證皆在,她心裡也是信的。
只是有時候即便是鐵證如山,依舊有冤假錯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時苑的那兩個月,曾細細捋過這樁案子,饒是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侯府里有誰會犯下這樣的大罪。
先說三房,不管是見識淺薄的容老夫人還是無心官場、四體不勤的父親,都不是會犯下通敵之罪的人。
沒那個膽,亦沒有那個本事。
再者,荷安堂與秋韻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銀子。
這些銀子花在了哪裡,荷安堂與秋韻堂又有多少積蓄和進項,阿娘心裡門兒清。
若三房真有人與倭寇勾結斂了財,阿娘不會連半點蛛絲馬跡都瞧不出。
至於大房與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過身後便鮮少出門,一門心思守著大堂兄過活。大堂兄整日里拘在學堂讀書做學問,及冠后又去了國子監,從不曾出過上京。
二伯母與大伯母一樣,也是一顆心都撲在三個孩子身上。
往日里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韻堂去,活動軌跡就不曾出過承安侯府,連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腦海里浮出一張剛正英武的臉。
二伯父過去十年一直鎮守在遼東。
遼東與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遼東都司下的金州衛任鎮撫。
她這位二伯父雖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謀,但也是一名悍將。這些年鎮守遼東立下不少功勞,容舒記得,明年二伯父便會擢升至正四品指揮僉事。
遼東都司隸屬左軍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著二伯父能調回上京的衛所來。
容家出事前兩個月,二伯母還曾喜滋滋地說,二伯父很快便能調回上京了。
可高興沒幾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關在四時苑時,不曾得到過關於容家、沈家通倭案一爪半鱗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為何本來一直不認罪的父親會忽然便認了罪。
她這父親文不成武不就,還同祖母一樣,時常拎不清輕重。便是想要通倭,也沒得那個能力。
偏偏罪證乃舅舅沈治親自託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與阿娘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視如己出。
阿娘在獄中一再同她說,只要找到舅舅,便能證明沈家與容家的清白。
只當初阿娘同她說這話時,尚且不知罪證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顧長晉同她說,她才知曉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這個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揚州。
而顧長晉明年便會以欽差御史的身份去揚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兒從清蘅院帶回來的老參吊個湯,給書房送去。」
書房。
顧長晉翻看完先前暗訪得來的證據,便鋪紙提筆,對常吉淡聲道:「磨墨。」
兩個時辰后,一份言辭犀利的呈文靜靜躺在書案上。
顧長晉放下筆,揉了揉眉心,面色較之剛剛又更灰敗了些。
常吉見他終於寫完,這才捧著個葯碗,面露無奈之色地催顧長晉用藥。
「這葯本該兩個時辰服一次的,這都晚了半個時辰了。」
顧長晉嗓子眼正干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湯藥苦如黃連,仰頭便飲盡。
待他喝完,常吉又從一個精緻的梅花食盒裡取出個白瓷湯盅,揭開盅蓋,道:「主子先喝點兒湯,橫平去小廚房提粥了。」
顧長晉拿濕帕子擦手,聞言便往湯盅看了眼,目光在上頭的一對兒人蔘凝了凝,道:「誰送來的參湯?」
「自然是少夫人啊,這湯半個時辰前便送來了,少夫人當真是一心記掛著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誇了幾句。
顧長晉長手一伸,將盅蓋穩穩蓋了回去。
「將這參湯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這可是香噴噴的百年老參湯哪!」說罷,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顧長晉不語,只抬了抬眼,看著常吉。
常吉最怕他這樣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讓人吊的湯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傷心。」
常吉這話不知為何,竟讓顧長晉想起夢裡,容舒醉意熏然又隱含怒氣的那句——
「你還將我給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斂了斂眸,心裡不免又是一陣煩躁。
在常吉即將邁出門檻時,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說我吃的湯藥與老參藥性相衝,這參湯讓她留著自個兒喝,她這兩日也累了。」
常吉前腳剛走,橫平後腳便提著一盅粥回來。喝完粥,又換了葯,顧長晉洗漱后便歇下。
床頭一盞素燈幽幽燃著,顧長晉盯著青色的帳頂,慢慢入了夢。
夢裡反反覆復是那些畫面。
她一臉驚慌地撲向他,柔軟順滑的發梢擦過手背,微微的酥癢。還有她醉眼朦朧地瞪著眼,不服氣地說他是大尾巴狼。
他試圖擺脫這些支離破碎的夢境,於是皺著眉,喘著氣,一點一點抱守心神,夢裡容舒終於漸漸遠去。
他鬆了口氣,然心神一松,夢境急速轉換,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張做工講究精細的拔步床里,鳳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於一室喧鬧中拿著柄玉如意,輕輕挑開了她的紅蓋頭。
分明是燈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當她抬眼看來時,周遭的燈火彷彿一瞬間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里。
顧長晉聽見自己低低喚了聲:「容昭昭。」
那聲微啞的「容昭昭」剛從唇角逸出,男人便驀地睜了眼。
雜亂無章的心跳聲彷彿在耳邊「咚咚」響著,他摸了下胸膛,迷亂的眸子漸漸恢復了清明,長眉隨即重重一擰。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聽見羅漢床上的動靜,忙支起腦袋,揉著眼道:「主子可是哪兒難受?」
身上的肌膚一片滾燙,傷口亦是赤赤發疼,的確是難受的,可這樣難受尚可用意志力壓著,而夢卻不能。
顧長晉不想再睡,撐著身下榻,啞聲道:「什麼時辰了?」
常吉回道:「丑時剛過,主子可是要起了?」
顧長晉唔了聲,緩了緩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進來,談大人馬上便會到梧桐巷。」
昨兒東廠故意放走幾名死囚,在長安街製造混亂,想趁機殺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會袖手旁觀,談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談肆元。
這些年死在錦衣衛與東廠手裡的清官良民不計其數。顧長晉不過是六品小官,東廠的人自然是想殺便殺。
但談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過閣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員,殺他容易,怕就怕殺了他之後會引起的麻煩。
談肆元來梧桐巷接人,擺明了就是要親自護顧長晉上朝。
顧長晉是六品刑部員外郎,本沒有上朝的資格。
但嘉佑帝登基后,曾下過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擋。
遂開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陳冤。
陳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為陳情,亦可由堂官親自領路,面聖自陳。
今日顧長晉便是由談肆元親自領入金鑾殿面聖。
常吉面露憂色,既憂慮顧長晉的身子,也憂慮入宮后朝堂里的波雲詭譎。
嘉佑帝開這條金殿路,可不是沒有風險的。
主子替許鸝兒、金氏母女陳冤,若案子重審后不能推翻北鎮撫司原先的定讞,那主子輕則罰俸降職,重則剝奪功名,徹底逐出上京的官場。
主子曾說過,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這世間所有案子的最終審判者。
這也是為何,他一定要將許鸝兒案上達聖聽。
因為,這是許鸝兒與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測的皇帝今日究竟會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曉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樣一條遍布荊棘的路。
開弓沒有回頭箭,主子早就沒了退路。
常吉不再遲疑,狠狠搓了把臉,點上油燈,道:「屬下現在就去打水,橫平在小廚房煎藥,主子吃了葯再走。」
燈光亮起一隅昏黃。
顧長晉將那浸滿血色的布帶層層解開,露出橫在玉色的肌理里的猙獰傷口。
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仍舊在滲著血。
只他面上不始終露半點痛色,待新的布帶纏好,便起身,著官袍,束玉帶,手執烏紗帽緩緩走向屋外。
院里,夜色如濃墨,曦光未至。
男人將烏紗帽穩穩戴於頭頂,雙目似寒星,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對兩位忠心耿耿的夥伴淡聲道:「我會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