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雪刺骨傷別恨
常勇德在大雪裡等待著,他搓著雙手,臉上露著期待的微笑,眼光卻一直瞅著茅草屋的那扇窗戶,他焦急的跺著腳,轉動著身子,顯得急不可耐,這種喜悅的時刻。
他心想:這次老婆生下的肯定是個男娃,肯定是,這已經是第五胎了,算卦先生也給算了,就是個男娃,他顯得格外興奮,他身邊的那條大黃狗和他一樣激動的仰臉圍著他轉,抬頭看著他,那條粗壯的尾巴就像水井上的轆轆把一樣,不停的搖擺著。
咔嚓嚓嚓……,一道閃電從天空掠過,直達對面山上的亂石崗;一聲長長的巨雷在大地上滾動著,直到消失在天邊,常勇德不肖一顧的望一下天空,也顧不得這種罕見的春雷,依然緊緊的盯著那扇窗。
隨著一陣嬰兒的哭聲,收生婆哐當一聲推開屋門,抬頭輕蔑的看一眼常勇德,十分生氣的喊著:「又是個女娃——」就急忙惡狠狠的用力走起來,突然她腳下一滑,噔聲坐在地上,常勇德看也不看就急忙衝進屋裡,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焦躁而粗暴的解開襁褓,捏起嬰兒的小腿脖,低下頭一看,頓時非常失望的閉上痛苦的眼睛。
然後,收生婆就爬起來,朝著窗戶的方向,很氣憤的說:「哼——窩囊廢。」就又憤憤的走了出去,消失在白皚皚的大雪之中。
常勇德心事重重的走到面罐前,望一眼空蕩蕩的面罐底,然後決然的走到床前,抱起襁褓里的女嬰,站在門前,抬頭看看大雪紛飛的天空,用那粗壯的手指,捏起多餘的布角蓋住了女嬰的臉,狠下心一步一步朝村外走去,女嬰很平靜,強烈刺眼的雪光,使她使勁的眨著眼睛,好像倒要看看這個親爹的一舉一動一樣,常勇德不由的渾身打了個激靈。
身後傳來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勇德……昂……昂……昂……」,
那聲音隨著常勇德一步一步拉開的距離,也漸漸地弱小直到消失。
雪越下越大,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幾乎看不清眼前的山路,常勇德看一眼抱著漸漸熟睡的女嬰,雪花緩緩地飄下落在小臉上,很快就化作晶瑩的水珠,他再次把襁褓的布角給孩子遮擋住,倔強的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他心裡有恨,這種恨使他苦不堪言,男孩女孩他從來不會去計較,都是人娃,都是身上掉下的肉,這個「絕戶頭」的帽子為啥就要牢牢的扣在自己的頭上?就像緊箍咒一樣;為啥就為了有沒有這個「把」而要低人一等呢?他恨自己的爹;恨自己的娘;恨所有用異樣的目光藐視自己的人;也恨這個無情的雪一樣冷的世界。
「不給我生出個男孩,就別進這個家。」常玉福握著拳頭,氣憤的用拐杖使勁的搗著地面,白鬍須也被氣的一撅一撅,惡狠狠的喊著:「不生出個男娃,就給我繼續生,還是女娃就給抱到亂石崗去,不養張嘴子貨,咳咳咳……啊——咳咳咳……。」
「怨誰?看看,後悔了吧——」張桂枝急忙攙扶起老伴,往屋裡扯著,仍然不依不饒的轉過身,看著不爭氣的兒子常勇德,喊:「如果和人家妞子成親就不是這種結果,不聽話,自食惡果,生一個女孩,再生一個還是女孩?你看人家妞子,現在生了三個都是胖小子,虎頭虎腦多惹人喜愛。」
常勇德不敢再想了,越想心裡越難受……。
這是他親手抱著將要扔到亂石崗的第一個女嬰,自己親生的女娃,他心疼,就像那萬箭穿心一樣的心疼;山坡上大雪夾雜著旋風,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只是感覺著大致方向,他舉步維艱,迎面的風雪纏裹著他的身軀和兩條腿,他依然鐵了心一樣,堅強的毫無退縮的往前走去……。
他騰出左手,擋在眼前,感覺就是到了這個亂石崗的時候,他低頭髮現一片席子一樣大的黑的像墨一樣的石頭,濕漉漉的,雪花觸及極化,還在冒著縷縷青霧,他哪裡顧得上這些,亂石崗這個慘坑,也不知有多少個嬰幼兒的骨骸曾經拋屍在這裡,一出生就夭折的、病死的、淹死的……;他不敢想了,想著脊背就發冷汗。
他彎下腰,伸出手,觸摸著還有絲絲的溫暖,他在這塊石頭的一邊很慌亂的拿開小石塊,掏出個小崖,再沮喪的低下頭,看著紅潤潤的小臉蛋,那親切而可愛的一絲笑意,忍不住伸長脖子,湊上去親了一口,心疼的閉上眼,流著眼淚,轉過身不忍心再多看一眼,伸手把女嬰放在了小坎兒下,鬆開手緩緩的站起身,擦一把眼淚,頭也不回的走了,雪越下越大,雪花就像鋼針一樣,刺在臉上,疼在心裡。他伸出雙手,忽然看到自己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他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懼和害怕,近乎發瘋一樣狂奔起來,幾乎慌不擇路的穿梭在亂石和荊棘之間,跌倒了,再次爬起,再次跌倒……。
他終於驚恐萬狀的回到了家中,頓時,眼前的一幕使他無力的癱軟在雪地上,門口老婆撲倒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直視著前方,一隻手扎開用力舉著,另一隻手牢牢的抓緊門檻,身子下一灘黑血;常勇德不顧一切的匍匐上去,抓住老婆的手,已經徹骨冰涼。
他使勁的掰開老婆抓著門檻的手,攬在懷裡,用臉去溫暖,用手去抖動,沒有絲毫的反應。
「啃、啃、啃——昂、昂、昂——來人啊——救救我老婆啊——」他哭著,緊緊的摟在懷裡搖晃著,無助而焦急的看著四周,可是這裡距離大村還有兩公里的路程,他的喊聲顯得毫無力量,他使勁的抱起妻子的軀體,木然的一步一步艱難的向村子里走去,路上留下一滴一滴的血跡,灑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突然他腳底一滑,仰臉躺在地上,妻子也從懷裡滾落出去,他急忙爬過去,攬著老婆;
他咬緊牙關,仰望著天空,捶胸蹬足,大聲的喊著:「蒼天啊——」又一陣寒風,埋沒了這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凝視著漫天紛飛的大雪,腦子裡和模糊的天空一樣,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眼前飄過,窸窸窣窣的落在地上,他不知道現在應該去做些什麼,無奈的哭著,逐漸冷漠成一副木然的欲哭無淚的表情。
他伸出手輕輕的撫平妻子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靜靜的,靜靜的坐在雪地上……。
那條黃狗,趟著積雪,穿過樹林,向山上跑去,它四處嗅著味道的方向,來回焦急的四處走著,尋找著,好像有使不盡的力量,很有精神的樣子在尋找,終於它看到了女嬰,激動的搖著尾巴,輕輕的走過去,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著女嬰的臉,女嬰安詳的睜開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大黃狗那長長的嘴巴,大黃狗蜷起腿圍著女嬰卧了下來。
這一帶經常有野獸出沒,更何況大雪將要封山,殘忍飢餓的野獸隨時就有衝過來的危險,大黃狗抬起頭看看,依然溫存的把頭護在女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