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桃花島主
青袍怪人一伸手,就已抓住梅超風背心,提了起來,向庄外飛去。作為關心姨娘的侄子,我當然立刻追去,轉眼出庄。他身法很快,距離越拉越大,眼見他進入湖畔樹林,找不到了,我急得大叫:「偷襲瞎眼寡婦,卑鄙無恥下流齷齪詭譎……」
好象是罵得太毒了,前方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正面交手,她也不是我一招之敵!」
我先拿出暴雨梨花針筒握在手裡,用袖子掩著,才順著聲音找去,是片空曠地,青袍怪人負手而立,冷冰冰地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追老夫。」我見梅超風縮成一團,躺在地上,趕緊去查看,還好,只是被點了穴道,不能動彈。好象是透骨打穴法,以我的功力還解不開。只好放下身段去求始作俑者,對那青袍怪人執晚輩禮,「江湖後進楊康見過前輩。恕晚輩眼拙,不識高明。前輩尊姓大名,如何稱呼?還請示下。」
青袍怪人不答,只問:「你怎麼敢背對著我?」
我恭恭敬敬地道:「前輩武功高強,豈效宵小之行?方才帶出敝姨,想來也是為她的聲名著想,不希望有外人在場。我姨父姨娘,昔日是否得罪過前輩?現在我姨夫已死,姨娘又有殘疾,甚為可憐,還望前輩寬大為懷,憐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大恩大德,晚輩銘記在心。」
青袍怪人微微冷笑:「你左手握著什麼?」
被發現了就沒什麼好掩飾的了,我翻手給他看了眼就收起,「是川中唐門的暴雨梨花針筒,只是以防萬一。一筒要一千兩,很貴的,你不出手,我是不會發射的。煩請前輩解開敝姨的穴道,有什麼指教,晚輩都接下。」
青袍怪人淡淡地道:「用你最擅長的武功攻我。我不傷你,只要你能使滿百招,前事不究。」
這很容易嘛,只要他肯放水。真是寬以律己嚴以待人,黃藥師隨便找個借口,就原諒梅超風了,打她寶貝女兒主意的郭靖以及幫凶陸氏父子,就自求多福吧。
我躬身道:「晚輩善劍,敢請前輩不吝賜教。」削根樹棍給他,我用劍,那麼多聲前輩可不是白叫的。「晚輩放肆了。」打了聲招呼,當下長劍一立,舉劍過頂,彎腰躬身,使出「萬岳朝宗」。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意思說並非敢和前輩動手,只是請你老人家指教。這招使完,才左手捏著劍訣,左足踏開,一招「定陽針」向上斜刺,劍光一吐,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他刺去,正是正宗全真劍法。這一招神完氣足,勁、功、式、力,無不恰到好處,看來平平無奇,但要練到這般沒半點瑕疵,天資稍差之人積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夠。
反正他發了話不傷我,我就有恃無恐地手持利劍,橫衝直撞,踏著凌波微步,著著搶攻,把我會的劍法來了個大展示。全真劍法,獨孤九劍,當年大內侍衛們教我的各派劍法,以及軍中習的越女劍。正規軍里還是有一點劍兵的編製,做尖刀連用,軍中流傳的,可不是韓小瑩那九流花招,乃是正宗越女劍,使用厚重的大劍,招式簡明而凌厲。劍上能蘊涵的勁力受內力限制,招式複雜了,劍式不會強勁多少,費時卻久,遇上高手,為其搶攻,一招之間就會喪命了。我在戰場上磨練六識,對照獨孤九劍,揣摩三年多,跟洪七公打了一場,又請教了明教教主,再苦思三月,終於進入「化繁為簡」的境界了。我現在幾乎不用思考,看到、聽到、感到、猜到對手的舉動,手中兵器會自然而然地隨機應變,簡簡單單地直刺,批亢搗虛。難得有和高手過招的機會,我要遍出所學,檢驗下哪些是蛇足,只是不用太極拳劍,也刻意控制了出招速度。黃藥師太小器了,我擔心要是劃破了他衣服,他會惱羞成怒,不教我了。
青袍怪人開始見我劍招層出不窮,很多招式是自己都不曾見過的,見獵心喜,有意引我使完全套劍法,更為容讓,簡直像是在給我喂招。
過得百多招,我對一流高手的水平有直觀認識了,只有一個形容——「高」。青袍怪人的武功虛多實少,但虛實隨時可以變化,既然他不傷我,我的劍招就越來越奇幻,出劍也越來越凌厲,管他虛招實招,我總是不閃不避,搶攻他的要害,不時冒出招「同歸劍法」,讓他不得不變招,這樣他的上一招就自然成了虛招,如此,寶劍樹棍始終沒有交擊過。
良久,青袍怪人覺得不對勁了:這套劍法怎麼沒完沒了?到現在沒一招重複,而且這小子的招式似乎能剋制我的,怎麼可能?我這自創的武功還沒在人前使過呢,怎麼會就有人想出破法了呢?
再過百招,林外隱隱傳來少女清脆的呼聲,「阿康,阿康你在哪?」
穆念慈怎麼會來?她沒我的輕功,尾隨青袍怪人飛檐走壁,又不懂奇門五行,出歸雲庄可麻煩了。
青袍怪人也聽到了,意識到早過百招,拉不下臉,左手屈指輕彈,以「彈指神通」打中我右手會宗穴,我不防他突使暗器,手腕一麻,長劍落地。唉,還是遠遠不如啊,我一定要搞到九陰真經,先練易筋鍛骨篇。
揀起劍,目光漂移了幾下,即已下定決心,緩緩起身,「彈指神通,你是黃藥師。」望定他道,「梅姨是曾冒犯了你,但你有言在先,不再追究她。」
黃藥師一言不出,衣袖微微一動,打出兩枚小石子,解了梅超風的穴道。梅超風立刻撲過去,「師父,徒兒對不起您,師父……」她穴道剛解,血行不暢,才走兩步就跌倒,五體投地,對著黃藥師痛哭流涕,哽咽失聲。
黃藥師望她半晌,目光中先是惱怒,慢慢有了憐惜、不舍、悔意,最後長嘆一聲,「都是命數。你起來吧。」
成了,真的成了。梅超風欣喜若狂,把對小王爺的感激埋入心底,支撐著站起,邊用衣袖抹眼淚,遮著難看的空眼眶,邊抽泣,「師父,徒兒很想你……」
好感人啊。不要打擾人家師徒互述別情,我說了一句「我妹妹在找我,我出去見她。」就急步出林。趁著記憶尤新,我要趕緊找個安靜的地方,回想剛才黃藥師的招式,以汲取經驗,高手都是這麼成長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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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惡,也吃了大苦。還有人肯為你求情,可見你還有可取之處,瞧在你侄兒份上,以前的事就算了,只要你做三件事,一年之內完成。第一件,你把《九陰真經》丟失了,去給找回來,要是給人看過了,就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只殺九十九人也別來見我。你曲、陸、武、馮四個師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靈風、默風、眠風找來,都送到歸雲庄去居住。這是第二件。」
梅超風應道:「是。師父放心,康兒聰敏細心,不須數日,必能找回經書和三位師弟。」
這徒弟,怎麼什麼都指望她侄子,那小子全真教的,不是我徒孫。黃藥師怫然不悅,仰頭向天,望著天邊北斗,緩緩的道:「《九陰真經》是你們自行拿去的,經上的功夫我沒吩咐教你練,可是你自己練了,你該當知道怎麼辦。」隔了一會,說道:「這是第三件。」梅超風一時不明白師父之意,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顫聲道:「待那兩件事辦成之後,弟子當把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黃藥師「嗯」了一聲,想到楊康熟悉本門武功,問道:「我教你的武功,你可曾教給別人?」
梅超風道:「不曾。未得師父允准,弟子不敢私自收徒。就是五年前,康兒剛學全全真劍法,誇口那是天下第一劍法,弟子一時不忿,就使了一遍玉簫劍法,讓他開開眼界。康兒是天生的武學奇才,即使完全不懂本門武功,只怕也能記住幾個招式。」想起師父提的第一件事,悚然而驚,「師父,康兒從沒見過九陰真經的,他見識了本門劍法后,知道天外有天,就去尋了另一套劍法來練,名字他跟我說過,是『獨孤九劍』。師父,當年弟子瞎了眼,差點死了,再也見不到您老人家,是康兒路過救了我,帶我回家,後來他拜了丘處機為師,把全真教的內功心法都告訴了我,弟子才明白修鍊九陰真經的正確方法,他對弟子有大恩。江湖人恩怨分明,康兒之前罵您,是擔心我,他並不知道是您,不知者不罪,還望師父寬大為懷,饒他不敬之罪。」
黃藥師輕蔑地道:「我怎麼會跟後生小輩計較?不怪他。」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徒兒相信師父必不食言,斷不致為難康兒。」梅超風撲通一聲跪下,「弟子有下情稟告。」
黃藥師大驚,從唇間吐出一個「說」字。
梅超風凄然道:「不敢欺瞞師父,其實,其實徒兒是故意的啊,就是為了能得師父饒恕,是,是……康兒的主意。是這樣的,今天上午,小師妹來找我,說你來了,她可以給我求情,要我陷害康兒。我沒答應,下午康兒來看我,我讓他帶我離開,他不肯,說你一定會出島找女兒的,我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不如在歸雲庄等你來,不論結果是死是活,終有個了局。他說,當年我和陳師兄逃走,主要是因為您不准我們成婚,現在您的女兒挑了個您不會中意的夫婿,步我後塵,虎毒不食子,您不會責罰女兒,也就會原諒我,所以,他大肆鋪張,以便小師妹要嫁人的消息能傳到您老耳朵里。也是他叫我勸小師妹和那個郭靖分手,說您看到這些,就一定會原諒我……師父,康兒這樣,對您不敬,全是為我著想,您老要罰就罰弟子吧,不要難為他,他,他遭逢大變,無家可歸,已經很慘了。」
何止對我不敬,那小子是在利用我女兒!利用我的女兒!!黃藥師怒髮衝冠,森然道:「他是一個金國王爺的養子,是嗎?」
梅超風急道:「師父,師父您聽弟子解釋,這事不怪康兒,都是包惜弱那個女人糊塗。她是臨安人,丘處機在她家殺了人,官兵來捉拿她丈夫,她走運為金國趙王爺所救,以為丈夫死了,就改嫁了王爺,那時她已有身孕,後來產下一子,王爺視若己出。這就是康兒了,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是王爺的親兒子。誰知那個男人原來沒死,隔了十八年,又找去了,包惜弱跟康兒說他其實姓楊,那是他親爹,就要康兒跟他們一起走,王爺很痴情,就放他們走了,康兒很孝順,也就跟著來宋國。康兒他不是女真人,從來沒有惡行,也不會再回金國,師父你不要殺他。」
黃藥師道:「超風,真是這樣嗎?他父母呢,我怎麼沒看到?」
梅超風道:「真是這樣,弟子沒說清楚,師父容稟。那是三月初的事,康兒擔心皇帝會知道,把父母送出中都路,安排好入宋的途徑就回去了。他……康兒很聰明很能幹,他應該一直是王爺的得力助手,三月十九日榮王叛亂被誅,想來就是他的手筆。這回完顏康的欽使隊伍在太湖消失,死訊傳回,趙王妃心傷愛子,亦會病故。有這樣詐死的安排,楊家在宋國才能高枕無憂,王爺也不會受牽累。」
黃藥師目中精光一閃,沉思著問道:「為什麼說榮王叛亂是楊康造成的?你知道了什麼?」
梅超風搖頭回答:「我看不見,雖然住在王府後園,但所知甚少,只是,正因為我瞎了眼,很多事康兒並不顧忌我,所以我知道一些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世人皆謂完顏康好名記仇,殊不知此子深藏不露、氣量恢弘,他喜歡享受,但也不是不能吃苦。他是想當都元帥,怕皇帝忌諱,自污罷了。」抬起頭來,緩緩說道,「每隔一年半載,康兒會給我封信,讓我去個小吃店,只要有人能對出暗號,就把信交給他。每次都是同樣的人,那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我都不知道,但我記得聲音。我有回一時好奇,抓了他逼問,那個人,說他是小王爺派去榮王府的伏子。」
黃藥師微微冷笑:「你瞎了眼,不會偷看信,也認不出他的伏子是誰,那小子還真是會用人啊。」
「法不傳六耳,他這樣才是做大事的。」梅超風陪笑了下,接著說下去,這回很激憤,「康兒乖巧伶俐,父母還沒想到的事,他都已經做好了,我要是有這樣好的兒子,一個指頭也捨不得碰的,王爺就以他為傲,很多事情都交給他,而那個包惜弱,卻是永遠不滿意,她嫌康兒狠毒,有事沒事都會罵他。無毒不丈夫,怕血哪像男孩子啊。但康兒還是很孝順,晨昏定省,從來沒說過母親一句不是。那女人,哼,也不知是天真到像個白痴,還是自私到令人髮指,她一點沒考慮康兒的小命,突然就要跟個什麼前夫離開,要不是康兒回去安排替身,他們早就被皇帝派人殺了。就這樣,康兒還說會找到他們兩個,安排好他們下半輩子的生活,才能跟我去闖蕩江湖。真是以德報怨。」
黃藥師頷首道:「父非父,國非國,確是大變。那孩子才十八吧,還能冷靜地安排一切,難為他了。此子心志之堅,心思之密,無事不成。」
黃藥師對楊康孝順這點真的很欣賞,百善孝為先,他雖然薄周禮,非孔孟,但對「忠孝」這讓人有別於禽獸的社會存在基礎還是很推崇的。至於楊康狠毒,他和梅超風一樣不以為忤,他自己就喜怒無常、心狠手辣,這才得了「東邪」的綽號。楊康為了掩飾身世,讓養父和親生父母都能安寧,先令金國榮王造反,后在宋國太湖詐死,這兩件事不知會連累多少人喪命,那又怎樣?只要我的親人沒事。自私冷漠,聰明能幹,太像自己了,黃藥師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情,只有一點小小的不快,就是他在太湖詐死,宋金必派官軍圍剿太湖水寨,自己的徒弟陸乘風得放棄基業了,十幾年的心血啊。
梅超風猶豫了一下,又道:「師父,還有一事,他人不知,弟子不敢瞞您。康兒用的劍法,不是丘處機教的,他沒那本事,康兒練的是獨孤九劍。是他從武林典故里猜到很久以前一人的隱居之所,那人叫獨孤求敗,是當時的天下第一高手。那地方我不知道在哪,五年前他去時也帶了我,從中都出發往南,坐馬車一個多月才到,應該是在宋金邊境附近。那裡有隻老雕,每天把康兒推進急流練劍,在那住了一年多,康兒說他基礎打好了,老雕帶他去拿了獨孤求敗留下的秘笈,我們這才回去。康兒不想讓別人知道,沒帶其他人,我又看不見,什麼都做不好,那段日子裡,所有事情,洗衣煮飯,都是康兒做的。」
黃藥師驚訝地道:「你是說,他會洗衣煮飯?」
梅超風重重點頭,「是的。視富貴如浮雲的人,多半是自己沒本事,一輩子跟富貴絕緣了,才狐狸吃不著葡萄叫聲酸。康兒,他是真的可以安貧樂道。」
很難想象,一個皇孫(當時康自己以為是),會絀尊降貴地去做窮漢也不願做的事,全天下都覺得該女人乾的事。這樣的人,必然不會視女子為玩物,視妻子如衣服。黃藥師突然很想當面問問他,一揮手,「超風,你很好,什麼都說出來,一點不瞞師父。走,跟我去找楊康。」
梅超風連忙起身跟上,心下暗想:康兒,你要我有機會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師父,免得小師妹惡人先告狀,我做到了。以後能從我師父這得到多少好處,就看你自己的了。
黃藥師一直都不知道,梅超風感念師恩,但也牢記小王爺的教導——真相都是殘酷的,善意的謊言,一樣能帶來幸福。怕他對侄兒——她唯一的親人起殺機,隱瞞了關鍵。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消除了他的戒心,才毀了他女兒的終生幸福。這是后話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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