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五分鐘左右,許澤端等人到達了A層。
A層處於地下200米,並沒有地底深處的陰暗潮濕,溫度與地面上差不多。環望四周都布滿了照明設備。
金屬門口左右兩側各豎著兩塊大石碑。左碑使用的是中文,右碑則用英文。碑上用鮮紅醒目的紅字寫著幾個大字:
核心區,無特許者免進。
從B層到A層,公路直接延伸到A層的金屬大門門口。金屬大門外部呈現的是銀灰色的冷色調。目測來看,大約有兩層樓高,大門寬20米,從中間分為兩半,進出A層都按照靠右走的原則。和主,舊城區大門一樣,需要經過核驗才能進入。
車窗外同時伸出了幾條核驗機械臂。成然按下車窗,一條機械臂伸到了他的脖子右邊。其中巴掌大的電子顯示屏對準了他的公碼,掃描了一秒后響起了連續的滴滴聲,接著一連串的機器男聲響起:
編號AGR0904許澤端,特許准入。
編號BKL0813晏鴻離,特許准入。
編號DY0038成然,特許准入。
警告,檢測到體溫輻射數四名人類,核驗結果異常,請稍後再試。
許澤端和成然同時回頭看向後座。
「大爺的,杜爾特!!!你個死豬頭,別睡了!」成然抓狂道。
杜爾特紋絲未動,面容安詳。
晏鴻離無奈,幫杜爾特拉下拉鏈,露出他的公碼。四個人進行了第二次核驗,終於核驗成功:
編號AGR0904許澤端,特許准入。
編號BKL0813晏鴻離,特許准入。
編號DY0038成然,特許准入。
編號DG4216杜爾特,特許准入。
核驗結果正確,准入
歡迎來到A層——
許澤端仔細觀察杜爾特的臉色。剛才在東區,他就覺得杜爾特看起來精神有點萎靡。但當時他的注意力都在成然的雄辯和副本上,一時忽略了他。
杜爾特這段時間去哪兒了,經歷了什麼?
許澤端垂下眼帘,轉頭問成然:「你做任務期間,杜爾特去哪兒了?」
成然想了想,「他好像沒跟我說過,誰知道呢,他不就這樣嗎?不打招呼的來,不打招呼的消失。我剛過來接你們的時候,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上的車。」
許澤端:「…………」真是來無影去無蹤身似一陣風啊。
說話的工夫,A層大門的右入口已經完全升起來了。成然把車開進A層。
進入A層,就能看到一個不同於任何世界的,宏偉的城市。第一個鏡頭就先給到了道路左右如拔高的樹林般的高樓。高樓頂端是金屬天花板,從天花板向下看去,A層的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圓形廣場。廣場上走動著不多的人。因為處在地底的深處,A層的綠植都是種植在有機土壤液里。有機土壤液起建於地表,盛放在一個切口朝上的半圓形透明玻璃罩里,在光線的照射下反射著光,彷彿是地表上的一個小水泡。
鏡頭拉近。廣場上的每一個人,臉上有的帶著難以言喻的肅穆,有的只是略帶著茫然,抬頭看著天花板。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孑身獨行。這些人唯一的共同點,即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失眠者。
失眠者是一個被時空和記憶遺留在公共世界的存在。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旦關於上一個世界的記憶清零,就會陷入一種混沌之初的狀態,如同新生的嬰兒。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任何有關於苦樂悲歡的記憶,只會保留在公共世界創造的、全新的記憶。
但這些全新的生活不會存在太久。一旦記憶清零,人就會被安放在喧寂園中的儲能倉里,被送往下一個世界。這是每個人必然的宿命,卻也是全新生命的開始。
從青絲到白髮,時間把一個人塑造成另一個模樣。海會漲潮,也會退潮,日月此起彼落在海天一際,沙鷗拍打翅膀,魚群躍出海面,重疊的浪托起的不知是日光還是月光。
卡丁灣真的很美,日落時分殘陽如血,海平線上只有半輪落日。在海面的日落,只填滿了一半的海,另一半淹沒在灰冷之中,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人就是灘上的細沙,可以抗衡沖面而來的海水。
但時間的大手抓不住每一個人,失眠者就是從指縫裡漏出來的沙。
無人知曉第一個失眠者是誰。失去了生命中一半的記憶,從此麻木地生活在不見天日的A層,行為活動永遠受限在A層,成為另一種形式上的實驗對象。
萬中難有一,失眠者畢竟罕見。就許澤端知道的,舊城區如今將近6億的人口,有記錄的失眠者只有2532人,暫不論未被發現和帶去喧寂園的。至於主城區,許澤端雖然是五大主務官之一,但許可權仍夠不上更多機密。
失眠者對於普通人而言完全陌生,主舊城區封鎖了所有的消息,能夠知道他們的存在的人,地位和職位必定不低。
生界、死界和公共世界是一個宏大的漏洞,生命在其中循環往複,但它更像一個運行嚴密的機器,有其獨立的程序。在生死界,壽數已盡的人必定會來到公共世界,在公共世界度過漫長的幾十年或十幾年,直至清空了關於上一個世界的記憶,連帶著公共世界的記憶也被清除。才會開啟下一段生命旅程。幾乎每個人都按照這個模式在三個世界里走過了無數次。
失眠者的記憶也會被清除,只是被清除的只有上一個世界的記憶。關於公共世界的記憶卻無法清除,結果被判定為清理不合格。於是,他們就永遠孤獨地留在了公共世界,落在了時光的背後,走在回憶中的路。
就許澤端知道的,目前兩個城區里歲數最大的失眠者是一個中國男人,把今年算進去的話,他剛好200歲,也就是說,他已經在公共世界停留了整整200年。
許澤端並沒有見過這位「高齡老人」,雖然傳聞他大概只有30多歲,但一個人的年齡和相貌在公共世界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所以失眠者扎在人堆中,與別人沒有任何分別。於是,公共世界就誕生了一個專門管理喧寂園和主舊城區的失眠者的職位——常務官。
主務官管理的範圍可以囊括公共世界的極重要領域,諸如軍事行動,科技發明,文明創建,任務管理等;行務官的管理範圍相比較小,但也十分重要,如城區日常生活安全保障,秩序維護,城區法規處理等,大到經濟宏觀調控民生民情,小到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基本保障。
常務官的許可權雖然沒有主務官和行務官大,權利僅限於喧寂園和失眠者管理事務,但對於公共世界而言,常務官的地位卻和另外兩個行政官同等重要。
成然把車開往A層中心大樓。晏鴻離和杜爾特都看向窗外發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A層的中心大樓就建在廣場的正南方,大樓被高大的樹包圍著。樹林中有一條寬敞的道路,道路兩旁的樹木上懸挂了兩排極具中國風的大紅色燈籠。
成然等人行駛在林間道路上。從遠處看,中心大樓上攀附生長著綠油油的藤蔓,不斷向四周伸展著藤條。整棟大樓的牆體上像是覆蓋著一面綠色的毛毯,富有勃勃生機。
許澤端摘下右手上的通訊器,拿出專用數據線給它充電。
通訊器外表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黑色手環,類似於生、死界的運動手環,屏幕也只有兩個指節長的大小。公共世界的每個人都有自己專屬的通訊器。
一開始來到公共世界,初來乍到的新人們會想當然地認為通訊器就是一個超級迷你版的手機,但可惜的是它並沒有手機上一堆亂七八糟的軟體。整個通訊器界面,有一個叫AlwaysChatting的聊天軟體,簡稱AC;一個公共世界系統用來發布任務通告和日常訊息的原裝應用——世界通告板;一個關於個人積分和公券總額的查看和提存的系統——系統銀行,其餘的應用一律不能出現在通訊器上。
如此無趣的玩意兒,可急壞了一眾生活在新時代生、死界的「手機族」。沒有手機,就一個破爛手環,死了連點樂子都找不著,能解什麼悶?
人類的創造力是無窮無盡的。前幾年有個名叫宋?的奇才,動手能力極強,自己發明了一個手機,並且經商天賦極強,把自創的手機丟在黑市裡交易,獲利無數。
樹大必招風。手機這個稀罕玩意兒,終於引起了系統的注意,後來出台了一系列法令嚴厲打擊非法交易。四年前,晏鴻離還是一個普通的中士,帶著幾隊人馬,一鍋端了手機的私藏窩點,立了大功,從中士一躍成了上士,他只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而普通人平均需要花三四年時間才能熬出頭。
至今談起那位宋?,晏鴻離都會心存感激,尊稱他為「我命定的貴人」。
許澤端那時剛成為主務官,暫時站住了腳跟,曾經一度想把宋?挖到自己門下,只可惜晏鴻離下手比他早了一步,把他的奇才送進了羅傑姆監獄所,成了某人的貴人。
許澤端看著通訊器由亮轉滅,恍惚間想起一些往事。
沒記錯的話,他和晏鴻離的第一面也是由宋?促成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晏鴻離,晏鴻離也正巧轉過頭,兩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許澤端不慌不忙地把眼睛瞟向杜爾特。
很好,他又睡了。許澤端滿意地把頭轉回去。
晏鴻離皺了皺眉,也看向杜爾特,翻了一個白眼。
許澤端想著,左右也沒事做,就閉上眼假寐一會兒。
流年暗換,光陰易改。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暴雨如注的下午,晚秋時節,天氣已經有些轉涼了,再加上下雨的原因,寒氣已經比得上冬天了。
那時,他獨自開車去了羅傑姆監獄所。大概是出於惜才的原因,他還想再見一見宋?。畢竟能在原材料稀缺和公共世界重重打壓下,能幹出一番手機黑市行業霸主的業績的,在他看來,絕不是俗人。
他把車停在羅傑姆監獄所門口右邊的空地上。細密的雨水打在車窗上,向下快速地滑落,形成無數條細小的水柱。風不算大,羅傑姆監獄所門前,左右兩邊的梧桐樹被吹得樹葉翻飛,全然沒有秋天的詩情畫意。
他在車上沉思了一會,從車後座抽出一把黑傘。
他撐開傘下車,隨意向左側一望,卻發現那邊也停了一輛黑色的車。根據車附近的車輪轍印和碾起的泥土,看樣子是不久前剛停下的。車裡沒人,他看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稀奇的,轉身走向羅傑姆監獄所大門。
羅傑姆監獄所建在了主城區東邊的最邊緣地區,十分靠近主舊城區的邊界線。羅傑姆監獄所建成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建築是別具特色的巴洛克風格,經過幾百年歲月的沉澱,愈顯莊嚴肅穆。公共世界旅遊旺季時,也能吸引一大波遊客前來打卡。不過,此刻風雨大作,可不是賞景的最佳時機。
監獄里關押的人都不簡單,除卻眾多罪大惡極的犯人,被關在這兒的人可以是走火入魔的教徒,或者觸犯了公共世界或主城區利益的白痴。他要見的奇才就是後者,雖然宋?不是白痴。也有極少數的政治犯,比如說有通敵之名的犯人,也會被關押在這兒。
雖然羅傑姆監獄所歷史悠久,但他的安保和防護措施極為嚴密。監獄所最外圍是一道堅不可摧的合金牆,高十米,再往裡走大約十米,還有一道合金牆,最後才算真正進入了羅傑姆監獄所。
羅傑姆監獄所只有前大門和后大門,四道門都配有兩條機械臂,一條用於識別身份,另一條則用於攻擊,以防意外。如果有突髮狀況,比如說有人想不開,想劫獄或逃獄,這時負責攻擊的右臂會在一秒鐘內射出100發子彈,把目標打成篩子。不過,自打裝上攻擊機械臂那天起,羅傑姆監獄所再沒出過意外。
他走向監獄所大門,大門左右兩側的機械臂向他緩緩伸來。伴隨著一聲冰冷的男生:
來訪者請出示證明。
他停住腳,把臉對準伸過來的機械電子屏。幾秒后,聲音再次響起:
許澤端,認證成功,准許通行。
大門在他面前緩緩升起,他抬起腳,慢慢走了進去。
兩道防護合金牆之間的路沒有任何照明設備,在那時,天色混沌下顯得寂寥陰冷。
他走到第二道門前,很快就通過了機械臂認證。
最後一道大門升起,羅傑姆監獄所大廳燈火通明,在斜雨之中矗立。
他左手撐著傘,右手插在大衣的兜里,徐徐地走向大廳。雨水打在他的頭頂,在傘上留下一陣噼啪的聲音。從大門到大廳之間,用青石鋪成了一條蜿蜒的石板路。西式建築搭配這條古樸的小路,倒別有一番韻味。
走到大廳前,他把黑傘收起來,放在門口牆上掛著,把鞋子在門口的毛毯前仔細擦乾淨,才走進大廳。
大廳里空無一人,只有一位女工作人員百無聊賴地折著千紙鶴。聽見他的腳步聲,她抬起頭,眼神一亮:「您好,許先生,機械臂剛反饋給我您的來訪信息。」
他微微地點了下頭,正準備開口,突然右邊傳來一陣激烈的吵鬧聲打斷了他。
「晏先生,您真的無權見宋?,不是我們針對您,這是規定啊…………」。
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隨即響起,語氣並不很愉悅:
「管他狗屁的規定,我就是要見他,一個手機販子,還跟他講什麼人權?」
拐角處,一個劍眉心目,長相俊朗的男人快速邁著腿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另一個男工作人員,苦口婆心地跟著他一路念叨。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那個長得尚算可以的男人馬上發現大廳里還有其他人,饒有趣味地盯著他看。
他完全拿這個人當空氣,轉過身繼續對女工作人員說,清冽的聲音一如冬季乍碎的冰湖。
「我要見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