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願
似夢非夢,似醒非醒。
入眼仍是那片熟悉的黑暗,仍在那間冰冷的石室里。
他摸索著起身,卻又無力軟倒。冰涼的石板刺激得他恍惚的精神清醒了不少,揉了揉額頭,苦笑,又夢到她了么...
他沒有再去掙扎著起身,靠在石壁上,凝視著這片熟悉的暗色,眼前似是有著一抹難以察覺的青若隱若現。
只是伸出手想要觸碰,又是那般遙遠。
天人永隔...
環顧四周,身旁無她也無劍,最是意難平。
劫難之後的他,不過是個廢人罷了。縱使當年如何天才,如今卻連平凡也不如。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還能夠為她做些什麼呢那些年答應她的事,還有可能做到嗎?
當年是他自願沉寂於此,為何此刻卻又湧起久違的些許不甘?
無光,亦無言。
他回想著。那些美好的,那些殘酷的,歷歷在目。
最美好的最殘酷的如真實般夢境,她在裡面。
這麼多年,抹不去她留下的痕迹。
眼中所見,夢中所思,盡皆有著她的影子。
折磨著他苟延殘喘的神經。
......
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疼痛令他驚醒。精神恍惚已成為這些年裡的常態,他一次又一次的陷入回憶的旋渦,掙扎著卻又那麼無力,痛苦著最終失去。
摸索著,指端碰著玉瓶拿起。
他熟練的將玉瓶中的靈藥倒出吞下,感受著磅礴的藥力在體內橫衝直撞,靈力在他毫無生氣的身體里洶湧著,他的面色卻毫無變化。
頃刻后,仍然空蕩蕩的靈海宣告著又一次的失敗,對於他而言也無甚感覺。
隨手將已經空了的玉瓶沿地輕輕滾出,撞上同樣空掉的瓶子,一陣聲響,在暗色靜謐的空間里顯得十分刺耳。
他伸手揉了揉額頭,捋起頰上的髮絲,望著深沉的暗色,便有些痴了。
過往於眼前一一浮現,她的每句話語都深深地印刻於他記憶里。
「應該...快了...」他心裡想著。
無數時光里的折磨,此刻也顯得微不足道。要做出改變嗎?
良久。他倚著冰涼的石壁掙扎著起身,體內不知從何而生的氣力終是沒有讓他再次滑倒。
感受著熟悉的溫度,他的意識有了些清醒,過往被暫時拋卻。
但這還不夠。
他摸索著,靠著石壁緩緩踱步,走出這間他畫地為牢的石室。回首望去,似是有些不舍,但步伐依然堅定地向著外界行去。
他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也清楚,他將要去往何處。
所以,他沒有猶豫。
路過一間間晦暗的石室,其中的存在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位暗黑中的旅客,紛紛散發出強橫恐怖的波動,試探這位深入訪客的深淺。
可那些無比強大的氣息卻還未綻放出應有的威能,在即將漫出石室時,彷彿觸及了一層肉眼難見的薄膜,力量被銷蝕得一乾二淨。
黑暗中的一個個存在安分下來,顯然那層薄膜也令他們頗為忌憚。有「窸窸窣窣」的詭異聲音幽幽響起,在冰冷黑暗的空間中回蕩,陰森可怕。
來人卻彷彿未有所覺,毫不在意身旁與身後,徑直向前。
他摸索著行至黑暗的邊緣,前方頭頂上鑲嵌的靈石撒著淡淡的光亮,未能照亮的前方是神秘的未知。
分界之處,同樣是他抉擇之所。
身後無盡的深邃,萬象盡皆被其所噬。
身前他望去,巨大的靈陣望不著邊際。
屢至而望不敢及。
但這一次,他並未駐足觀望。
耳邊回蕩著他與她約定的承諾,他終於下定決心。
他的手離開可以倚靠的石壁,身子險些跪倒,但這不能阻止他前行。
緩緩進入這座靈陣,現在,他要進入更深處。
隨著他走入,靈陣卻無反應,像是默許了他的來訪。淡淡熒光下,孤單的影子被拉長。
他所處的這片空間是囚牢。
他所立的這座靈陣是囚牢的最深處。
也是以前家族老人們口中所說的封禁之地。
囚牢中不僅有封鎮的當世罪逆,也有自仙古以來就關押其間的寧氏之敵。
他曾在囚牢內,見識過諸多強者。仙聖、長生境的宗師人物,終三、真境的一方巨擘,全都被鎮壓其中,有的安然自若,有的形同瘋魔,都是他以前遙不可及的存在。
囚牢當中所禁,最外最低便是仙聖,越往裡,境界便越高。
至於他現在所處的最深處,這座靈陣內,不論是人或物,都應為最強。
甚至可能超越真境之上。
他的大哥也曾深入囚牢,並閉關一年之久,據說得到了其中某位存在的指點。在其出關后,則是真正擁有了和秦家那位一較高下的能力。
那未知的或許是他能想到的最後希望。他需要力量,需要力量去完成那個承諾,了結心愿。哪怕只是去看看也好,可他現在的身子難以做到。
沒有任何他想象中的恐怖力量,巨大的靈陣如同虛設,靜靜矗立。也沒有等到他預想中那位存在的允許,他就這樣走了進來。
步履蹣跚,穿過無數沉寂陣紋,穿過一片光影迷亂,他終抵達這座靈陣最深處,卻並非他所想那般。
靜謐無聲中他看去,一面巨大平整的無色石壁不知延伸向何處,在他的前方,有一畫卷掛於壁上,有一人立於壁前。
四周空曠,微微熒光,將此處點亮。
他能看清畫,卻看不清人。
似相對。那畫明,那人暗。
壁上畫中,荒蕪之所,那女子持劍,滿身殷紅,絕色面容冰冷決絕,去情去念,如止輪迴。劍若天塹,斬斷塵緣,俗世紛擾萬千,再不見。
雖只是一幅畫,卻極為靈動,他瞧著那女子的眼眸,隔著甚遠,仍覺無邊寒意襲來,渾身激顫,如墜冰窟。
壁前那人,身形模糊於暗色,給人以虛幻之感,中年男子模樣,凝視前方畫卷,對他的到來置若罔聞。
他緊張的心緒突然放緩下來,輕輕呼吸,向著前方那人深深行了一禮。雖不知其善惡如何,但同樣值得他尊敬。
「你是寧家子弟?」
無聲良久,畫前那人忽問道。
「...是。」許久不曾言語,其聲甚微。
「寧家子弟來此何事?」
言語雖微弱,沙啞,但那人仍是聽清了。
「...我來尋助。」
「講。」這一次,在他說完后,他可以見著,立於畫前的那人,抬手,於畫的邊緣摩挲。
「修為不復,如何重修?」他問道。
「以時而待,游四方,歷塵事,問心即問道。」那人答,「天地有靈,一朝念起,無窮呼應,則登天可期。」
「那若道基覆,靈海枯,又當如何?」
那人也不回頭看他,像是思索片刻后,他再答道:「其法有二。」
不等他再問,他便自行解釋道:「其一,以大量靈力灌注,滋養脈絡,充靈海,重續感應,再築道基。」
說完他便搖頭道,「此法雖速成,但靈力所需甚大,且只為權宜。外入靈力不可轉化,施者一念即可馭回,生死晉境皆受制他人,非良道,終難長久。」
「其二,人道有缺,彌補根源。尋神物人道本源,補道缺,歷輪迴劫,過塵衰,使重修。為欺天也。」
「只是天地神物有緣者得之,人道本源太過縹緲,幾乎無望,即便是吾也不曾見過。」
那人並未回身,似在給他時間抉擇,又像是在等待另一個問題從身後傳出。
「您可否助我?」
「你可要選其一?」那人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是。」他答道。
「生死可歸吾掌控?」
「可。」
「真靈可歸吾掌控?」
「可。」
那人將手放下,轉過身來,似有團迷霧遮擋,看不清面貌。
可是他卻能感受到他在笑。
「汝可,吾不可。」
「有何不可?」他問。
他要去完成他的承諾,她最後的心愿。
所以他不在乎成為傀儡,他需要擁有力量。
他無法再繼續等待下去,他已經苟活了很多年,久到他已經無法再忍耐。時之將近,他必須去做點什麼。
這是他存在的最後意義。
他來到這裡,就是做出了決定。
可那人卻說不可。
為何不可?
他不解,他困惑。
那人似乎有著可以洞悉人心的力量,他看向他,那麼的年輕與稚嫩。
就同當年的他一樣。
「若是我不願讓你晉境,或令你行世間惡事,又當如何?」他笑道,「你安能反抗」
那人的話像是一柄利劍刺入心中,令他呆立原地。
「沒有人的真靈可以歸於他人掌控,沒有人的生死可由他人定裁,沒有人的自由可由他人剝奪。」
「吾不會幫你,只有你才能幫你。」
那人的答覆讓他震動,他不明白。
「因為那樣,不是吾想要的。」那人說道,「只有等你經歷諸事之後,你才會知道,你想要放棄的是什麼。」
他仍是不解。
「你有著所喜歡的人吧。」
「是。」
「你會選擇忘掉她嗎?」
「不會。」他答得很果斷。
「如果選擇第一個方法,吾會讓你永遠忘掉她,成為吾之傀儡。」那人凝視著他的眼睛。「你可願?」
你願意嗎?
他願意嗎?
無聲的沉默里他攥緊了拳,回憶開始翻湧。
從初見,至此刻,荏苒不知多少年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青衣笑顏無從忘卻,劫滅之殤如在眼前。
他曾問她為何相伴,她微笑不語。
她最後還是擋在了他身前。
不論對錯,只憑情願。
此間他無思無念,有兩願。
那人問他忘她可願?他可願?
一願會峰凌頂為前言,承一諾當年戲言。
一願天地間再無劫。
如何忘?怎能忘?
他搖頭,似有風起,衣袂輕拂。
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堅定而清澈,他的聲音也不再沙啞和微弱。
那人清楚的聽見了他的回答。
「我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