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個人的盛宴

第十六章 一個人的盛宴

柳絮飛做了一個夢,夢到女兒可音不小心掉到萬丈懸崖下面去了,她瘋狂拚命地去拉,卻怎麼也拉不上來。

其實柳絮飛從前年青的時候就經常做這個夢,不過那時候掉到懸崖下的不是女兒,而是自己。

這個夢糾纏了她一生也應驗了一生,她覺得她的一生都落在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裡,再沒能爬起來。所以,她害怕女兒也重蹈覆轍,害怕得不由自主發出很大的一聲京韻京腔的哭喊:哎呀!——就直直地瞪著眼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弄不懂怎麼害怕還會捏著嗓子喊出京韻京腔來的,可見害怕都還放不開,害怕都還在戲里,那種味道已經深入了她意識中的骨髓,好比從基因裡帶了來,你不想遺傳也不行。

對面小學的廣播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廣播了,反覆播的是:

黨啊黨啊,親愛的黨啊!……

月亮在白蓮花的雲朵里穿行!……

我們是接班人!……

后兩首柳絮飛童年的時候就唱、就聽,現在早不唱了卻還在聽。每天都被這些一天三遍,說來就來的高分貝騷擾,被重複地,強制性地灌進耳朵,刺激她患上了一種過敏似的反射性的頭疼;只要廣播一響,腦仁就一炸一炸的疼。一個熱天沒聽到了,放暑假清靜些了,今天又來了,在她做惡夢的時候火上加油,豈有此理!柳絮飛翻身坐起,氣乎乎撥通了床頭柜上的電話,查到學校的號碼打過去:

「喂,育新星學校吧?……教導處?怎麼又廣播了?這不是擾民嗎?」

對方回答:「擾民?今天返校日啊!也沒聽說學校廣播擾民的啊,真是新鮮,我這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反映。」

「頭一次聽到嗎?」柳絮飛也很詫異,「這麼吵,居然沒人反映,難道這一片的居民都耳聾了嗎?」

「喂,女士,耳聾了我們廣播還有什麼用?」

「嗯?什麼態度!就這麼對待百姓意見哪,你叫什麼?我要投訴你!」

「投訴我?打匿名電話告狀不光彩吧,你叫什麼?」

「我幹嘛匿名啊,我叫柳愛武……哦不,柳絮飛……」

「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說不清還提意見?弱智啊!」

「你放屁!」柳絮飛憤怒地拍下電話柳眉倒豎。

什麼人啊這是,還為人師表呢!這樣的人教育下一代?可見會把下一代教育成什麼樣子!

柳絮飛不禁想起她住在這兒遇到的種種的委屈;比如樓上吧,時不時滴拖把水,害得你曬好的衣服又得重洗;隔壁並排開門的鄰居換防盜門朝外開,還非往你家這邊開,弄得你進門不得不謙讓:讓列寧同志先走!還有樓道里亂堆雜物,毫無愧色的侵佔公用地盤;就是走到大街上好好的在車站等車,忽然旁邊斜刺里「噗」地一聲,吐出骯髒噁心的一泡大粘痰就落到你的腳下。

民族素質的缺陷啊!柳絮飛搖頭,認為現在的學校最應該教導孩子的就是這些微小的道德舉止,然後才是那些大道理,然而她懷疑,剛才那個也是老師的人的素質能教導出有道德的人嗎?她憎惡這所有的行為,但對於她憎惡的這所有,她沒有改造的能力,就像一個不幸在沙漠中迷路的人,你不能改造沙漠的環境,你能做的就只有忍耐了。

下面人聲鼎沸,她起來走到外面的陽台上。陽台上新裝的防盜鋁合金柵欄被耀眼的旭日塗上了一層美麗的金光。柵欄是防賊的,但你在被柵欄保護的同時你也變成了柵欄保護之下的囚徒。

在這座城市裡,百分之八十的房子都裝了類似的防盜柵欄,因此,賣防盜柵欄的店鋪生意興隆,越開越多。沒人知道這項先進技術是誰發明的,什麼時候發明的,到底有沒有用,卻成為一種蔚然的風氣而人人效仿。無論是一摟還是六樓、七樓,由於歷來經驗的不安全感,人們都自願把自己包裹了起來。

一個全世界都看不到的奇特景象發生了:一幢幢人住的房子,卻像一個個疊加起來的動物牢籠。牢籠隨著每天增加的建築和搬進去的人數而不斷增加,人們已經習慣於把自己置身於其內,並且樂在其中。自己也是不是關在牢籠里了呢?如果是,她已經在牢籠里呆了幾十年啦!幾十年的光陰不算短,人生一輩子也就是個幾十年;幾十年她沒有厭倦,只是厭倦了待在牢籠裡面還樂此不疲津津樂道的爭鬥。

柳絮飛越老越有些虔心向佛的意思了。她的專業造詣不錯,藝術生涯卻走得並不順,回顧在舞台上兢兢業業作出的貢獻,得到的卻不成比例,就把一切都歸於命了。

她後來愈發地不爭不怨了,從她接受愛情失敗的那一刻起,默默地承受命運的安排。她像是把塵世看透了,但是與其說看透了不如說她性格使然中的一種退避而已。她是孤傲的,孤傲和孤僻讓她不屑於與塵世的喧囂為伍。她又是孤芳自賞的,孤芳自賞得甚至沒有一個知心朋友。早年在學員里就顯露出這種性格,因此,在女孩的嬉笑瘋鬧堆里絕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倒是和白海燕也玩過一陣,但由於性格冰火相左,處世的觀念又不同,漸漸也就冷淡。到了演員隊她們由於同行當的競爭關係就成冤家對頭了,爭角色一度讓她們徹底沒了友誼。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覺得白海燕對她做過一件傷害極深的事,這事有關她做人的名譽,所以想起來錐心刻骨。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她對這事仍芥蒂於懷,無法忘記和原諒。以至於影響到她對人生的看法,不信任友誼,令本來就性格孤僻的她更加執拗地關閉了與人溝通的大門。

她是一個孤獨的人,活在孤獨中。她也享受孤獨,信奉張愛玲的名言:孤獨是一個人的盛宴!她這樣堅持,同時又為自己悲壯的堅持喟然嘆息。

隔著柵欄往下看,她找到人聲鼎沸的來源——

下面人頭攢動,像炸窩的螞蟻。大多是戴著紅領巾背著書包的學生,還有領著學生的家長,鬧哄哄的,把整個巷子塞得水泄不通,弄得來往的行人都被堵住了,什麼自行車鈴,汽車喇叭和人聲全都憤怒地交織成了一片。

這是經常看到的景象,柳絮飛想到剛才電話里那人說今天返校,就又嘆了口氣。

日子過的真快呀!可是日子裡的內容像容器里的水淡而無味。柳絮飛嘆氣的原因看似是沒想到就開學了,安寧打破了,煎熬又來了,又要頭疼了!然而真正的原因卻是過得不如人的壓抑心情。住京劇團宿舍幾十年了。幾十年來有人改變了而她沒變。她也想搬出這嘈雜的地方,搬出這所臟破狹小的,只有60多平米的二室一廳五樓的房子,但,在近年飛漲的房價面前,以她一個京劇演員的經濟實力來說,以前不可能,現在更無能為力。

從陽台還可以俯視到下面的院落,看到太陽巷橫貫東西的街面,街面除了一溜排著的藝術團體扎堆外,斜對過還有一所小學,和一個買賣繁忙整日喧囂的農貿市場。不用說,這個地段是市中心最熱鬧的地方,但對柳絮飛來說熱鬧卻絲毫不能帶給她快樂。她六年前喪偶,每天品味的是寡婦獨居的孤獨。這種孤獨從表面看,好像是因為喪偶造成的,喪偶讓她孤僻,但是深究內里,其實是一種比喪偶更為深重的失落造成的。

在京劇團,沒有人能理解她的孤僻後面的多愁善感,她的多愁善感來自於過去和現在的不能改變。當你的心被束縛在這兩者之間,當你被束縛不能走向未來,你的心是多麼的痛苦!

有人在下面憋足了氣,嗡嗡鉚勁地吼: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呃!……

也有人凄涼哀怨地吟:夫在東來,妻在西……

京劇最好的年代過去了,柳絮飛認為最好的年代只屬於梅蘭芳。

在文革期間,樣板戲出爐雖然表面也轟轟烈烈,藝術及技術含量也達到了極致,但也只不過是個虛幻的繁榮。它的末途那時已經到了,無法抗拒,這是時代決定的,但一個人死了有魂,一個東西用久了就有靈氣,它的魂,它的靈氣依然存在,就附著在這些京劇演員們的身上了。

它就是他們身上流淌的血,他們生命的依託,他們的精氣神,所以,無論成敗,也要抖擻了精神,放開嗓子來上一句,餘韻悠長,迴腸盪氣,大呼過癮!這戲癮也好比煙癮一樣,高興也要抽,是不高興也要抽,這唱戲也是同理,高興吼幾句,不高興也要哼幾嗓,好像每天要過日子,要喝水吃飯,喜怒哀樂,這就是人生,而人生無論多平淡總是要過下去的,平淡就是人生,好象就是對她的註解,然而她並不甘心,不甘心才會生出幽怨。

柳絮飛被這兩聲唱腔拉回了過去,這時想,包龍圖判得再好也判不回秦香蓮的婚姻,殺了陳世美雖解氣,但秦香蓮的愛也隨之被埋葬,永遠不再回來了。愛即是恨,這是柳絮飛近來悟出的道理。當然,她的過去更多的是一個和樣板戲有關的過去,那個『繁榮』的過去在當時看來很美好,美好得像喝了一杯好酒,暈暈糊糊醉了,她的人生,她的命運,就是從那個暈暈糊糊的時候開始的。

柳絮飛原名柳愛武。她就是嚴克己和包利人談論的那個柳愛武,不,她的原名就叫柳絮飛。在那個女孩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時期,她毅然將柳絮飛更名為柳愛武,不過改革開放又改了回來,因為愛武已經過時,而柳絮飛比愛武有詩意啦,柳絮滿天飛,春風楊柳,都是賞心悅目的一種情境!確實,人如其名,半老徐娘了依舊風韻猶存。她膚白眸黑,身材氣質典雅,舉手投足,仍有唱角兒的精氣神。柳愛武當時考進學員隊是一個好苗子,嗓子好,自然受到培養,後來果然成為台柱子,雖然好景不長……

依舊想著秦香蓮,想秦香蓮該殺了陳世美嗎?或許她該殺了喬革命,她用她的方式殺了,但她的另一段情永遠不會回來了,那是她心中永遠的痛……

累了,昨晚連夜的炸雷讓她沒睡好。秋天快來了吧?悲秋的時候她又惦記起女兒可音來,這個沒良心的,她快有一個月沒回家了。

只有女兒了!萬般寂寞之下只有和女兒說話,和女兒絮絮叨叨了。她的視線移到牆上,那裡有張一家三口的合影,自己,於忠誠,可音。其中才十幾歲的可音秀美的臉龐讓她心裡一動:女兒是自己的,絕不能讓她走自己的路!心裡一顫,猛然想昨天在路上碰到了女兒的朋友胡芳,她對自己說了些奇怪的話。

「哎喲阿姨你好!可音最近回家了嗎?」

「哦,小胡啊……沒有,可音工作忙,沒回家。」

「暑假忙什麼呀?」

「她說忙排節目啊!」

「您聽她的……哎,阿姨,可音什麼時候結婚啊?」

「結婚?我們可音連男朋友還沒有呢。」

「沒有?人家都住一塊兒了!」

「啊!誰和誰住一塊了?」

「可音和他男友啊!哦,不是,我是說現在很多的女孩找了男朋友就都住一塊啦!……我有事走了,下次聊,阿姨再見!」

難道……天啊,這丫頭!已經摔過一跤,跟那個秦子明懷了孩子才不得以結婚,後來還攤上個什麼人命案被警察抓還跑了,搞得最後還上法院缺席判了離婚,現在又……她怎麼不知道吸收教訓啊!這男孩是誰?不會又被壞人騙吧?真作孽哦!柳絮飛心裡發顫……不行!今天非把她叫回來問個水落石出不可!說干就干,她馬上給女兒打電話,正撥號呢,就聽到客廳鑰匙輕輕旋轉門鎖的聲音——可音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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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心理診所的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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