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遇上涼亭
破舊的大巴搖搖晃晃地在路上挪行,拖起的沙塵給道旁的白楊嗆得灰頭土臉。車顛得不是一般的厲害:軲轆「哐啷」一下碾撞路坑,座位「呯啷」一下拋起人群。就這股勁兒,腰板子若是差點的,估計也就三兩下准被折騰得喊爹罵娘了。可也奇怪,顛了一夜,晃了一天,這樣夜以繼日地費勁趕路,車裡倒是沒有人說出過半句不好聽的話。
這裡有不少講究的人,約摸在登車前也按出門的行頭捯飭過一番,但在車匣子里悶了這麼個鐘點,蹂躪得也顧不了這麼多了。伸腿的,歪腦的,袒胸的,攤腰的,都盡其所能地想讓身軀舒服些,一大車子的人就好像熬透了的牛皮糖,打出來的板型都是軟癱癱的。就這般狀態,誰還顧得上眼珠、鼻孔,耳根的安逸。在這車匣子里,你不嫌棄我袒胸露脯撲扇著酸饅頭味,我也不在乎你腳下破洞散發的臭豆腐味,自然,那行李架上掛著的抹汗巾,雖說還時不時地飄過一兩陣爛乾菜的霉餿味,但還有什麼重要的呢?
整車人,出奇地和諧。和諧,是要一起去到南邊的那座城。聽說,那裡有力氣就能掙上錢,動腦子就能發上財。現在,他們都祈禱著司機穩穩地在太陽落山前到達北面的渡口,趕上渡船,過了河,就可以在渡口南頭迎朝陽了。
喜兒的眼睛可不是想到這些才發亮的。一路上,他除了睡覺閉眼的那會兒,眼珠子始終沒有離開過對面座位頭頂的行李架,架上的那個粗麻布袋和編織袋是他最放心不下的。為此,他給包里的傢伙裹了一層毯子,外面還墊了些稻草。
可偏偏事與願違。車子還在喘著粗氣晃悠晃悠地前行,突然,「咣鐺」一陣猛烈的撞擊,沒等司機嘴裡的糙話喊出來,車軲轆就炸了,巨大的聲響嚇得大家蹦了起來,猛然而來的震動,讓本來就經不起折騰的行李架一下松塌了下來,車架上的行李噼哩撲嚕地往下掉。就在喜兒的眼皮底下,那兩個粗麻布袋和編織袋硬是不爭氣地跟著倒了下來,砸向車架底下的小夥子。小夥子還算靈巧,身子往後一縮,避開了編織袋的迎頭襲擊,可累贅的眼鏡就沒那麼好運了,它沒逃過災難,硬生生地被拖拽到地下,緊跟著的粗麻布袋又不客氣地從後面補了一錘,還未來得及等眼鏡吭一聲,它就被砸裂成兩片透明的蛛網。
「這麼粗重的東西,放在行李架上,想要人命的呀?誰這麼沒道德?」損失了眼鏡的小夥子開始了聲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怪我,怪我!」喜兒自責地連聲道歉,「沒傷著吧?小兄弟。」他俯下身子邊拾掇東西,邊關切地詢問。
「我的眼鏡,成那樣了,你說怎麼辦?」
「要賠的,要賠的。」喜兒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從褲袋裡摸出了一個透明的煙袋,煙袋裡裝著被折成一小疊煙紙大小的紙幣。紙幣中最上頭的那張,是顯眼的十元。
「這麼重,是什麼東西?」一位穿花紅衫的乘務員沒功夫顧得上他倆的商議,想把那兩個佔了過道的粗麻布袋和編織袋挪開。她一拎袋子,臉馬上拉了下來,語氣也變得兇悍了:「行李架能放這麼重的東西嗎?難怪架子都塌了下來。」
喜兒回過頭,勉強地朝乘務員擠出几絲尷尬的苦笑,「沒想到路這麼難走的。」
「這麼重的東西,都抵得上一個大胖童了,還不辦託運,你可真會算計。可惜了這個行李架,光維修得花多少錢。呆會我和你算算這筆賬,一定要賠。
」乘務員追究起來,一點不留情面。
車匣子里的人,都望著喜兒,嘴裡沒說什麼,可從他們的眼神里,喜兒讀出了怨氣。大家長途顛沛,一刻也不想在這條沙子路上多呆了,他們在路上所受的苦,身體所受的累,就像剛炸了的車軲轆一樣,被喜兒的兩個袋子磕爆了。所有人借著乘務員的喝斥,圍了過來,都想看看這兩個壓壞架子,壓爆車軲轆的袋子里裝有什麼。
袋子究竟是要被打開了。敞開袋口,一邊的粗麻布袋,裡頭有厚稻草,草里卷著一張毯,毯里裹著一個大鎚頭,一個小鎚頭,一把長鉗子,五六個鑄杯;而另一邊的編織袋,則裝的是口盅、臉盆等家什。顯然,這兩個袋子裝的是一個家,幹活用的,生活使的,都齊備了。
車裡的人可沒有想饒過這個把家帶上車的人。在他們的潛意識裡,鎚頭,鉗子不應該出現在坐人的車廂里,它們該留在和泥土更近的地方。沒有人說讓喜兒下車,可所有人都說了把這些東西扔下車去。喜兒沒有辨解,這些東西是家,家都要從車上下來了,喜兒還有什麼理由留在車上呢?只是,下了車的喜兒,又獨自登上車頂,解開帆布,賣力地把一個木頭一樣的東西遞了給在車底下站著的哥哥——那個在車匣子里一直不說話的人。
喜兒和哥哥下車了,留在沙土路旁。說也怪,擱下了兩人和兩個袋子后,卻沒有人再提賠錢的事了。沒有了鎚頭、鉗子和鑄杯,司機的車軲轆也換得特別的利索。沒一會功夫,他上車,點火,關門,踩油,車子嗷嗷兩聲,噴出一股煙,捲起一團塵,揚長去了。
車走了,留下兩個人、兩個袋,還有一個長木頭一樣的東西。
折騰了這陣,已是午後四點。正是炎炎夏日,午後四點的的太陽毒辣得很,被烤得滾燙的沙子看似要把他倆的硬塑拖鞋都要熔化掉。路上沒有過往的人和車,很靜,還能聽見楊樹上「唧唧」的蟬鳴。樹下,是一大片稻田,稻苗青青,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
環視了一周,喜兒的眼睛停在了前面路旁的一間青磚瓦屋。這種青磚瓦屋喜兒熟悉,它有高挺的檐角,四四方方的屋殼,遠遠看去,就像古時候戴在官人頭上的一種帽。屋裡兩側有拱門,一進一出,通風透涼,裡面寬敞而闊大,還用兩張長條木凳沿著牆根,用石礎支愣著。在屋裡的磚壁上,總會有塊青石碑,上面刻著鄉紳野夫的名字,築這屋全賴他們的賣力。瓦屋建在荒郊野外,周圍要麼是雜草野花,要麼是粗木莽林,它孤零零地,估計沒有路人的青睞,它也只有孤零零地,孤零零地建起來,孤零零地倒下去。
喜兒熟悉的這間青磚瓦屋,叫做涼亭。它就在道邊,沒有門,誰願意進去呆就進去呆,願意在裡頭呆多久就呆多久。但真正進去的,多半是一些頂著烈日趕路走不動道在這歇腳的,或遇著風雨進來避風擋雨的,當然,有時也有在田地里幹活累了,吆喝著幾個一起跑進來捲煙糊侃閑聊的。涼亭前不挨店后不挨村,出了家門的人,在路上疲了倦了,受累了捱苦了,總會尋著它,依賴上它。其實,它也不過是頭頂有遮雨的瓦,四面有擋風的牆。
喜兒熟悉它,是因為老家裡也有涼亭,而且這裡的涼亭和老家的一樣,也是建在荒蕪的野外。小時候,喜兒上山放牛,砍樵採葯,遇上急風驟雨,總會去找涼亭,進去避避雨,避避風,沒多少功夫就又總能重新迎來彩虹。現在,喜兒剛遇著了一場風雨,他又遇著了涼亭,他甚至想著,在命運的歸宿里,是不是註定要有一間涼亭。乘車顛了幾百公里,他從有涼亭的地方出發,如今又在有涼亭的地方落腳,這不正印驗了有風雨的地方一定會有避風雨的涼亭嗎?
喜兒搖了搖頭,兄弟倆好不容易地把家當搬進了涼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