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重晝
半空中烏泱泱全是修士,眾人都被其他事吸引,雲繁的歸來並沒引起多大注意。
五梅峰難進易出,雲繁已被蕭留年給逮回身邊,但她腕間的黑色魂霧並沒散去,像怕她跑了一般仍緊緊鎖在她手腕上。
蕭留年焦灼的情緒得到稍稍平復,神情仍然肅殺,他悶嗽一聲,唇瓣沁染血色。剛才只顧帶她離開,以魂神硬扛曲弦攻擊,傷到神識,經脈亦受其沖,臟腑與神識正陣陣刺疼,不期然間,有隻微涼的手伸進他的掌心。
他一怔,那隻手的主人又以指腹輕輕撓他的掌心,既像撩撥又如同在撒嬌道歉,不必轉頭,他也知道是何人。衣袖微振,他用力甩開她的手,仍沒轉頭。
「師兄,你受傷了?」下一刻,雲繁的聲音響在他耳畔。
蛟子般的聲音,羽毛似的氣息,像兩個親密無間的人,旁若無人咬著耳朵,竟叫蕭留年心裡的火氣陡然間又冒了起來——她怎麼還能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用她從前那套來對付他?她真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而眼前又發生了什麼嗎?
可未等他發作,二人就同時察覺到一股由遠及近的龐大仙威,這股威壓溫厚,像滄雲浮海那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十分溫和,可同時又似平靜的無境海,深不可測。
雲繁只覺得心頭一凜,再看蕭留年時,他已收斂神色,望向浮滄正東方。
那裡的天空,出現一道魚腹白,像破曉時分,天光乍現的景象。
可現在是子夜時分,夜色正濃的時刻。那絲魚腹白的出現,立刻吸引所有人目光,而很快的,天邊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五梅峰的方向亮起,宛如白晝忽展,伴隨著越來越大的仙威,雲間端坐的陸決與靳楚二人同時起身,遙望東方。
蕭留年忽然間浮身而起,從人群中飛出,掠到了最前方。雲繁手腕上的魂鎖沒除,只能跟在他身後飛出,與他一前一後站在半空中,與靳楚二人同高之處。
五梅峰四周,忽然間一片沉寂,眾修似都意識到了什麼,無人敢造次開口,只看著一道小小的身影,背光出現在天光山影的交界處,緩緩踏空而來。
「弟子蕭留年,恭迎師尊歸山!」蕭留年率先出聲,恭恭敬敬行了道禮躬身長揖。
朗音幾乎傳遍全浮滄,驚醒了正在觀望的眾人——道祖穆重晝真的歸來了。
浮滄七子也同時掠到高空,遙望失蹤了兩百餘年的穆重晝,神情中均透露出幾分聲色不動的激動,而先前那壓在心頭的沉甸甸的氣氛,似乎也隨著他的歸來而莫名輕鬆下來,彷彿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叫人定心。
雲繁對穆重晝這個半路師父並沒多少感覺,憑心而論,她在浮滄十三年,七位師叔在她心裡的地位,可能都比穆重晝重。她看他,就像是面對浮滄那幅震山法寶《馭龍圖》時的心情,遙遠、陌生、感慨,同里又好奇,別無其他。
她對穆重晝,一點點師徒情份都沒有。
但在這寂靜無聲的時刻,她的好奇心被催到極致,直到腕間的魂鎖扯了兩下,她才在蕭留年的提醒下,像扯線木偶般躬身行禮,可眼睛依然不安分地望向遠空,看著天際的光芒鋪到五梅峰前,也看著那人踏空而至,最終停在與眾人百步之遙的山巔上。
「不必多禮。」隨著一聲幾近沒有溫度的聲音,厚勁捲來,將所有俯身行禮的弟子盡數托起,又向雲端站的人開口,「陸道友,靳道友,別來無恙。」
陸靳二人各自抱拳,簡單寒暄兩句后,只聽凌佑安一聲顫音:「穆師兄,你的頭髮……」
向來沉穩冷靜的凌佑安,竟在與穆重晝歸來這等喜悅的時刻,紅了眼眸,浮滄七子也逐一開口,語氣並不平靜:「師兄,你這是……發生了什麼?」
蕭留年亦是愕然地盯著自己的師尊,久久說不出話來。
在看清穆重晝的那瞬間,浮滄眾修心裡的喜悅,煙消雲散。
那本該如上神一般的存在,已是暮雪滿頭。蒼白的長發披爻在肩背,如同浮滄冬日厚重的雪,不僅落在他的肩頭,也落在眾人心頭,沉甸甸的。
他只著一襲薄薄的寬鬆的單衣,淺淡的青色,雖說身形依然挺拔,但人已瘦削非常,雙頰凹陷,面色蒼白,細紋隱約可見,如同垂暮老者般,眼中一絲光芒都沒有,淡漠得像潭死水,毫無感情地掃過眾人。
除了輪廓還依稀能看出舊日的俊逸外,他與從前判若兩人。
一個修士,尤其是像穆重晝這樣境界的人物,若連容顏都無法再維持,那意味著天人五衰、大限將至。在場修士無人不知,在看清穆重晝模樣時,無一例外倒抽口氣。
雲繁也在看著自己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師父,她與浮滄山弟那真情實感的驚愕不同,也和師叔師兄們的擔憂不同,她在看到穆重晝的那個瞬間,心裡沒有絲毫起伏,可就在他的目光掃過芸芸眾人,與她目光撞上之時,雲繁的心臟,陡然間痛起。
那種痛,出現得莫名其妙且難以理解,明明對她來說這只是個陌生人,卻在目光相遇時讓她猝不及防地難受起來,那蒼白的發與倦怠蒼老的臉,忽然間就變得刺眼起來。
「雲繁?」蕭留年的聲音低低響起。
雲繁回神之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越過師兄,似乎要朝穆重晝走去。她很快收斂心神,按捺下那股突兀的情緒。穆重晝的目光,在匆匆一瞥后早已移走,並沒對她這個同為六柱靈根的弟子多看半眼。
或者說,他看這浮滄眾修,皆如陌生之人。